今年是弦望杯琵琶专业表演大赛第十届, 恰逢杯赛举办二十周年,赛事组织较往年格外隆重。且不说赛前各渠道的推广宣传投入了最高的人力物力,到场嘉宾评委汇集了国内外琵琶届甚至国乐届最赫赫有名的大师专家, 本届参赛选手人数也达到空前规模, 各大高校、乐团最顶尖的青年选手都有参与, 海外选手数量也破新高。
毕竟,弦望本就是业内影响力最大、评价最高、专业结构最完整、参与面最广的琵琶甚至国乐展演比赛。能在二十周年的竞赛大年上展演并获得名次,是每位参赛者莫大的机会与荣耀。如果这名次还靠前,那含金量更是耀眼。
本次比赛同以往一样,全程官方网络直播,供乐迷朋友在线欣赏。由于比赛的专业性质,观众席不对外售票。只允许参与人员及部分行业相关人员入场,全程禁止私摄。观赛礼仪也很严格,比如台上选手表演完毕起立前不允许鼓掌。
海城音乐厅最大的一号演奏厅分上下两层, 能容纳1800位听众。一层第一二排为评委席,前侧十几排为嘉宾区。业内知名的琵琶专家、作曲家、理论家都到场观赛, 甚至跨专业的其他乐器大师均有到场。黎里在二楼还望见了上次在芦汐镇见过的二胡大师钟老。
一楼后侧为从业人员观赛区,二楼留给选手及相关院校在校学生。参赛者各自比赛习惯不同, 可自行选择后台候场、非比赛时段不到场、或在场观看。
燕羽第一日比赛在上午, 由于排序靠后,到场后他没去后台, 先带黎里上楼观赛。第一天上午的选手和学生很多, 空位寥寥无几。
燕羽跟黎里在最高处找了个台阶坐下。
九点开赛前,举办了开幕式。黎里听主持人介绍着到场的官员、评委和部分嘉宾头衔, 再次认识到了此次比赛的高规格:“海城市文化局局长xxx, 海城市……”
掌声一阵接一阵,“琵琶演奏家协会会长、总理事;国乐琵琶学会会长、常务总理事, 丁松柏!”
全场掌声雷动。嘉宾区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起身,冲现场颔首。
黎里听出声量不同,凑近燕羽。他解释,丁松柏既是著名琵琶演奏家,也是推广琵琶文化的领军人物,可以说在业内行政级别最高。这会儿,主持人已开始介绍评委,第一个便是宫政之教授。
“丁会长真厉害。”
“嗯。”
黎里小声:“他认识你吗?”
燕羽默了一秒,说:“他从小给我颁奖到大。”
黎里噗嗤笑,手还习惯性鼓着掌,主持人道:“国乐琵琶大师,陈乾商!”
黎里的手在掌声中凝住,楼下评委席里,那男人人模狗样地起身,冲身后众人点头、弯腰;很是礼貌平易的模样。
她瞟了眼燕羽,他面上不起波澜。
开幕式极其简短,很快步入比赛环节。第一位选手上台前,有近三十秒的空档。
坐满了人的演奏厅极其安静,没有一丝声响。连人挪动的窸窣声都听不见。莫名的,一股无形的高压从空而降。
黎里抬头望,音乐厅穹顶很高,呈淡米色的弧圆形,两侧的建筑设计如波浪,大气而典雅。观众席区域没有灯光,灿烂的光线全部聚焦舞台上。
所有人都静悄悄的,视线注向同一方位。
三十秒的集体沉默无限漫长,黎里心跳渐渐起速,竟莫名紧张,终于直面到了这种高规格比赛的压迫力。
终于,第一位选手抱着琵琶上台,是个女生。舞台前方、面向观众的提词器上出现了她的表演信息:“《昭君出塞》选段黄秋阳(海音)”
舞台地板光滑,人走上去亦没响动。她坐到中央椅子上,抱好琵琶,吸一口气。
一楼二楼观众席左右侧都有大屏幕,画质高清。所有人能看见她在吸气,脸颊的肉在细细发抖。
鸦雀无声。
女孩吐出一口气了,开始弹奏。琵琶声一下填满音乐厅的空间。曲声缠绵而流畅,黎里听着水平很高。虽是第一个出场,但顶住了压力,节奏得当,情绪自然。
第一轮的固定曲目都是节选或短曲,长度四五分钟。很快,曲子弹完,厅内回归静谧。
女孩抱着琵琶起身鞠躬,鼓掌声响起,她快速下了台。
有大约三十秒的时间,供评委整理和提交打分表。观众席里也有了轻微的讨论。
黎里压低声音问燕羽:“她弹得怎么样?”
“还行。”他望着舞台,隔了两三秒,似乎意识到身边坐的人是黎里,便侧了眸,多讲了几句,“全程有四五处绞弦瑕疵,两处滑音没勒好。第三节 有两三个弱音没带到,漏了。”
黎里盯着他看。
燕羽莫名:“怎么了?”
“我男朋友好厉害。”
燕羽微抿唇,看向前方,眼里映着舞台上的柔光。
“切,还不好意思?”她低语,“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厉害啊。”
“知道。”他说,“但没听你说过。”
黎里无声笑,朝他靠近了点:“那我以后多说点。”
彼时,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双手叠搭于膝盖上方,她幅度很小不太明显地歪靠他身上。燕羽的右手攥住她的左手,在紧挨着的手臂下,隐秘地握紧。
陈慕章原坐在下方座位,他准备下楼,猫着身子上台阶时,看见了燕羽和黎里。黎里说着什么,燕羽侧着头,很低声地在回答。他跟她的脸挨得很近,神色很是淡淡,但在微暗的光线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
那神色是陈慕章从未见过的。他从燕羽身边经过,后者根本没注意到他,和曾经的无数次一样。
第二位参赛者表演结束后,评委打分,而前一位的各项技术分数及最终分数出现在大屏幕上。总分106分。是个偏低的分数。
可见比赛竞争之激烈。
接下来,选手各个表现精彩,可谓高手过招,刀光剑影。只有一个民乐团的参赛者许是太过紧张,弹呲了音,最终掌声稀稀拉拉。他在全场的沉默中下台,气氛窒息而尴尬。
他表现太差,接下来的选手要占便宜了。黎里这么想着,就见提词器上出现:“《阳春白雪》选段陈慕章(奚音)”
真是狗运气。
黎里冷淡瞟了眼屏幕,陈慕章一身黑色青年装,颇有雅致模样。他非常镇定自若,手不抖脸不跳,只深吸一口气,便开始弹奏。
那曲调乐观又积极,色调明媚,又不失婉转起伏。平心而论,陈慕章的基础功很不错,黎里看着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挑与拨,非常娴熟自然,表演风格也活泼流畅。
待他弹完起身致谢时,掌声很大。
黎里没问燕羽要点评,后者正认真看着屏幕上前一位的各项技术分值,那个大失误让他拿到了全场最低的92分。
分数一出来,现场陷入极静,有隐约倒抽冷气的声音。
燕羽勾了勾黎里的手指,示意要下去准备了。两人悄悄出了演奏厅。
下楼到后台,工作人员查看了他的演出证,带他去候场的化妆室。
化妆室很大,集化妆、休息、更衣于一体。大部分今天上午比赛的选手都在,有的在化妆,有的在换衣,有的在练琴,更多的蜷在沙发上闷头大睡。
工作人员问:“要化妆吗?”
“不用。”燕羽取下背上的琴盒,目光一扫,见最里边的角落还有空沙发。
“行。你卡着点来的,没多长时间了。前一位选手演出前,必须去幕后候场。过时取消。”
“明白。谢谢。”
两人往里头走。室内一片忙影,人声琴声电视直播声,喧嚣一片,但睡觉的选手们丝毫不受影响。
黎里觉得稀奇。
燕羽解释:“比赛期间特别累身累心,比安眠药还管用。”
黎里听言:“你这几天累吗?”
燕羽微愣,摸了下眼睛,道:“还好。”
两人走到空沙发边,放下琴盒。这才看见,陈慕章坐在隔壁沙发上,正玩手机。
燕羽并没在意他,黎里也只当没看见。
这片角落地处拐角,没别的人,还算清净。墙上电视正播放着前台比赛的画面,琵琶音不绝于耳。
燕羽看了眼屏幕上的女孩,对黎里说:“那是宫教授的女儿。开学了跟我同班。”
黎里有印象:“昨天看名单的时候是有个姓宫的。”
“宫蘅。”
电视里,女孩正低头抚琴,手指飞速拨弄着琵琶弦,瞧着功力深厚。黎里说:“她好厉害。”
“嗯。”
“现在换衣服吗?”她将手提袋递给他。
“好。”
角落这儿刚好就有个空的更衣室。燕羽掀帘进去。黎里坐在沙发里等待。宫蘅的曲子还在弹,换衣间里有窸窣的换衣声。
很快,燕羽低低唤了声:“黎里。”
“诶。”她立马起身去,拉着帘子,只脑袋钻进去瞧。燕羽的演出服是一款改良的汉服,全身黑色,类似少年将军的便装,英俊而轻巧。改良版的,又不会太过华丽累赘。只是这身装束的手腕处要拿皮革线绑缚收紧,模拟古装的护腕。他单手无法操作,需黎里帮忙。
她进了隔间,三两下很是麻利就给他束紧一只手腕:“那只手。”
燕羽将手递过去,垂眸看她那专注模样,看着看着,不经意倾身,嘴唇触了触她的额心。她抬眸,见他目光静然如水,凝视着她。一时间心也悄然,微扬起下巴。
他低头,闭了眼,嘴唇贴在她唇瓣上,很轻地含抿一下;只轻轻挨着,无声嗅着彼此的气息,未舍得立刻分开。
壁上有灯,将交贴的影子映在布帘上。
陈慕章坐在沙发里,抬眼看那道帘子,盯着看,竟没注意宫蘅已演奏完毕。
电视里鼓掌声传来时,燕羽掀帘出来了,一身黑衣,挺拔而俊逸。
屏幕上,陈慕章的分数出来了,183分。
燕羽无意看了眼分数。陈慕章收了手机,背上琴盒要出去,走的时候竟说了句:“燕羽,祝你比赛顺利。”
黎里皱了眉。但燕羽没反应,打开琴盒,开始戴假指甲。戴着戴着,眼神与脸色都沉寂下去。
黎里见状,也不讲话,给他剥枇杷吃,吃到第四颗,他偏过头去,不要了。
等待的功夫,他眉心很轻地敛起来,黎里知道他是在入情绪了。
很快,舞台上又一人表演完毕。燕羽拎上琵琶,起身而去,走时没打招呼,只伸手握了下她手腕。
匆忙间,黎里只看到他有些凉肃的侧脸,及领口露出的一小段项链。
燕羽一走,黎里立刻跑上楼。这时候,二楼的人很多了,大概都是为了来看他。她猫着腰,小心往前挪,找到稍微靠前的台阶坐下。
很快,台上的人演奏完;周围人开始鼓掌,黎里跟着拍两下手。
待计分完毕,现场安静下去。
一千八百多人的演奏厅里,没有声响,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台上,因提词器上已打出他的名字:
“《兰陵王入阵曲》 燕羽 (帝音)”
有人还在看分数的,也被同伴拉了拉,示意看台上。
燕羽一身素色黑衣,掐腰束腕,身姿清铄;他抱着琵琶走来台中央,冲台下微颔了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