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众人畅聊起演奏、作曲、各方面话题,燕羽慢慢吃饭,认真听着。直到某位指挥家忽问他,有没有想过怎么推广民乐。
燕羽略一思索,放下筷子:“没想那么远,那么深。现在只想精进自己的技艺,不然一切都是空谈。具体的、系统的推广,我没想过。但想过国乐不要固守在自己的圈子里,多走出去。做一些多平台的、跨界的合作,关注度高了,商业度高了,自然会吸引更多的人进场。光讲情怀不够,商业体系也要推动。”
各位长辈听着,或若有所思或赞许地点头。
丁松柏笑:“老宫,你这弟子……”他竖了个大拇指。
宫政之淡淡道:“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厉害,未来都是他们的。”他说到这儿,隐蔽地维护道,“不过燕羽这孩子我了解,心思都在琵琶上,行政事务上的东西可能真参与不了太多,会分心。所以……”
“我懂。”丁松柏点头,“所以我刚说了,名誉理事,给他自由嘛。燕羽啊,在场的各位前辈呢,都跟我说过很多想法。咱们这圈子难得出了你这么个标志性的,还说你紫微星呢。大家都很激动,想法很多,总希望你能多做点什么……”
一位演奏家道:“可不就是紫微星。能力就不说了,还自带人气。他那视频引发了一波破圈热呢,最近我在抖音的教学账号增了很多观看量,还有给孩子咨询的。”
丁松柏笑笑,接着刚才的话,语气却一转:“但我对你没有太多想法,也不要求你做什么。我认为,你做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你就是在为琵琶文化的推广做贡献,明白我意思吗?”
燕羽看着他的眼睛,点头。
丁松柏又看向众人,说:“他走好他自己的每一步,他个人的商业品牌建立起来,那本身就是在社会层面上对琵琶的大推广。你们想明白这问题没有?所以啊,别操心太多,别成天想着问孩子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我听着都头大了。咱们自己该做的事,自个儿想清楚就成。我看燕羽就踏踏实实的,清楚得很。”
桌上众人徐徐点头。宫政之这才很淡地弯了唇,又夹了块糕点在燕羽碟子里。
一旁,有位较年轻的沈姓副教授忽问:“对了燕羽,这次见到陈老师没?陈老师章老师对你恩重如山,虽说换了师门,师恩可不能忘。”
沈副教授也是位成功的演奏家,比燕羽年长十多岁,是陈乾商和章仪乙的弟子。
说来,陈乾商暗地污糟,另一幅面皮却极其光正:他待人处事有风度有品行,与同行结交颇深关系融洽,对教过的弟子尽心尽责,深受他们敬爱,还热心慈善公益,业内享有赞誉。
燕羽没说话,宫政之道:“你就别操心了,这孩子最知道感恩。”
其他人闲聊起:“老陈回奚市了?不是说搬过来了。”
“是搬来了。这几天回去处理点儿事。要说文化和演出氛围,奚市确实不如帝洲,早该过来了。”
原来陈家搬来帝洲了。夫妇俩辞去固定的教职工作,成了多个院校的名誉教授,目前只带几个门下弟子。但,他们筹备了一年的陈乾商琵琶学校这学期在帝洲正式开学了。
有人感叹陈家章家人脉广,批地建学各种手续都很顺畅。
燕羽吃着菜,胃口仍不好,但想到黎里在,估计要说他,又强撑着多吃了点。
整个饭局,他认真听他人聊着琵琶事宜,心无旁骛,没想起过黎里;但这一刻想到她,就像突然拧开一瓶倒立着的两升的大矿泉水瓶,汹涌中带着些措手不及的难受。
他看着满座的杯影人声,忽然间好想她啊,明明就在一个城市。
……
九月初的帝洲,到了深夜有些凉。夜里十点半,长巷没了人,只有便利店的光混杂着路灯光,投在巷道的树影里。
黎里看了眼下地铁时发给燕羽的消息:「明天就周五,今晚别回来了,怕你累。」他没回。可能还在琴房。
推开家门,却意外看见他的鞋子,她快步穿过小走廊一看。
背后的廊灯开着,房间昏暗。燕羽蜷在沙发上,婴儿的姿势,抱着黎里的那只小白狐狸。
黎里放轻脚步过去,见他闭着眼,一动没动。她以为他睡着了,想去拿个毛毯,刚一转身,他握住了她手腕。
黎里回头,他望着她,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碎光。
“怎么了?”她趴去沙发边,摸他的脸,小声,“我吵醒你了?”
“没睡着。”燕羽看着她,目光很深,像夏末秋初的一口井;望进去,看不见倒影,只觉幽远又寂静。
黎里心中莫名浮起一丝苍凉,继而有些说不清的悲伤,连手指轻抚他鬓角的动作也停止。
上次颁奖的事,燕羽一直没提过,她知道他不想说,所以也没问。但或许,他不想说的事,在慢慢积累,有些她知道,另一些她则不知道。
“燕羽。”
“嗯?”
“你心里装着什么,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和我说。”
燕羽没做声。
他没有和任何人诉说的习惯,也不太会表达内心,所以他有些茫然。
黎里不追问,只是与他静静对望着,陪伴着,手指轻抚他的发。
不知多久,他终于动了一下,说:“我想睡觉了。”
“好。”
“你先去洗。”
“嗯。”
黎里洗漱出来,燕羽赤脚蹲坐在沙发上,双臂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
她过去搂住他,手放在他脖子后,察觉到他身体很紧张。
“最近没吃药?”
“吃了。”他闷声,过了会儿,道,“好像没什么用了。”
“明天请假,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燕羽点了下头。
“没事。”她安抚,“看医生了就好了。”
他慢慢放下腿,脚找到拖鞋了,起身走向浴室。他没看她一眼,像她不存在,又像此刻根本顾忌不到她。他走进浴室,关上门。
黎里早就搜索过帝洲的专业医院和科室,轻松找到挂号信息,可惜明天的普通门诊没了,只有一千块一个的特需专家号。
等她翻出他身份证操作完毕,浴室的水声停了很久。深夜的出租屋很静,黎里抱着小白狐瞟了眼浴室门,隐隐约约,她听到什么东西走了一个刻度,嗒一声轻响。
她轻脚走到浴室门边,想敲门又犹豫,怕他此刻心思敏感,以为她怀疑他。
她斟酌的十几秒,浴室玻璃门上出现一道暗影。很快,燕羽拉开了门。
彼此都像是不意外对方的出现。
黎里看了眼洗手台,台面整洁,一把推出了一格的壁纸刀在那儿,刀尖干净而干燥。
她心一颤,一下抓住他腕子。
燕羽神色很淡,说:“我没划。”
黎里信他,点了下头:“燕羽,记得我跟你说的吧,你想伤害自己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点想法,要先告诉我,跟我讲。我和你一起想办法解决,记得吗?”
“记得。”他说,“所以我没划。”
黎里嗓子一涩,却微微笑了:“那你很棒哦。”
但……这把刀是什么时候买的?
她却没问,擦着他手臂走进浴室。她拿起那把刀,抽下毛巾盖在刀片上,刀子往石台上狠狠一摁,一节刀片啪地折断,飞溅进毛巾里。她将壁纸刀再推出一格,又是一摁,啪!
她一格一格,噼里啪啦地将那把刀折断,刺耳的炸裂声跟放鞭炮一样,再将断掉的刀片一节节捡出来拿胶带缠好了扔进垃圾桶。
因太过用力,黎里喘了气。燕羽看着镜子里的她,没做声。夜灯灰白,他眼神有些空荡。
黎里转身:“下次如果想买刀,要跟我说。”
他没什么表情,眼睛也空,但很乖地点了下头。
黎里忽然一步上前,抱住他的腰身,很紧。刚洗过澡的燕羽,身体是温热的,有淡淡的香皂味。
他像是反应了一会儿,低下头,回抱住了她。
……
次日,两人一道去医院。候诊时,黎里观察周围的人,并不能分清谁是病患谁是家属。生病的人看上去和常人一样,疤痕藏在衣服底下,烂了脓了,外人也窥不见。
分时段就诊,他们没等太久。黎里陪燕羽一同进诊室。专家是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有教授职称,姓徐。
徐医生面容和善,语气温和,耐心询问燕羽情况后,初步诊断需要换药。但需要先做各项身体检查,黎里去付费时发现竟要两千多。治病可真贵。她快速缴了费,带着燕羽做了各项检查后再回到诊室。
徐医生看着检查单子,给他新开了几种药:“我每周一三五七下午是心理咨询门诊,一次一小时。你可以预约。”说完看黎里一眼,“不能陪同,但可以在外面等。”
黎里点头。
“以前有过心理咨询吗?”
燕羽点头。
“觉得作用怎么样?”
燕羽摇头。
徐医生柔声:“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呢?对我有防备?”
燕羽稍愣了下,低声:“不好意思。”
“这不是错,不用道歉。”她微笑,“我只是希望能更好地帮到你。很多患者不愿看医生,病耻感很重。更多的人来一次就再不来了。希望你后续经常过来。之前住过院吧?”
“嗯。”
“住过几次?”
他回忆了一下:“数不清了。”
“下次把你的完整病例带来,都有留存吧?”
燕羽说:“在家里。”
黎里忙说:“可以寄来,我们下周就带来。”
“好的。家是外地的?”
“嗯。”
“你父母看过心理医生吗?”
燕羽莫名,摇了下头。
“像你这年纪,这么长时间且严重的抑郁,父母要一起看医生。他们有他们的问题。他们能来吗?哪怕不来这儿,在老家,也该接受治疗。”
燕羽起先没说话,几秒后,道:“也不是他们的错。”
“不是说错。是有的人会生病,而有的人不懂怎么跟病人相处。”徐医生放下笔,身子微微前倾,“你也没有错,你只是生病了,要记住这点。”
燕羽默然半刻,看她:“那是谁的错呢?”
徐医生似乎怔了下,仔细斟酌后:“我暂时不能回答,我需要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我现在并不了解。如果我贸然说,只是你刚好生病了,谁也没有错,那可能是一种伤害。”
燕羽垂了眸,手指不经意捏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