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朝他贴近,手隐蔽地握紧他的手臂。
“有休过学吗?”
“初三上学期。高三。”
“现在呢?”
“在校。”
黎里说:“他暑假的时候,状态挺好的,但开学之后,就有点忧郁了。”
徐医生正对着电脑打记录,点头表示了解,问:“你是他……”
燕羽说:“女朋友。”
医生眼神挪过来,微笑:“感情很好吧。”
燕羽没做声,但点了下头。
“如果学校让你不舒服,你应该继续休学,或者至少选择不住校。”
黎里听言,弯下腰低声征询:“我们下周就跟学校申请,住家里,好不好?”
燕羽望住她:“好。”
徐医生打着单子,预约咨询时间,黎里见缝插针地问:“那医生,像我们陪在他身边的人,怎么做比较好?我看网上说要理解,倾听,不要给压力,要鼓励但不能不恰当地鼓励……”
“你已经了解很多了。”医生微笑,“好好陪着他吧。”
从医院出来,燕羽还是没什么精神。黎里本想直接回家,但在路口看见一家书店,忽然想买书。
这时候书店里没什么人,很空荡。阳光透过大片玻璃窗洒进来,明媚又安静。
黎里从一堆展书前经过,停下:“看,《小王子》。”她拿起一本翻了翻:“你看过吗?”
“看过。我家里有一本。”燕羽说,“在蓝水桥对面那个书店买的,很小的时候了。”
“我小时候也经常去那个书店,只看不买。我那时候好喜欢《小王子》,还有一本《青鸟》也喜欢。但……那时没买。”因为没钱。她回忆半刻,微微一笑,将书放下,转头去找心理区。
书店很大,光是心理区就有七八排大书架。黎里在架子间穿梭挑选,走走停停;燕羽很安静,但很依赖地随在她身旁,像条尾巴一样。她去哪儿,他便沉默跟到哪儿,也不干扰她挑书,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黎里最终挑了四五本抑郁相关的书籍,结账回家。
她做了午饭,燕羽吃得很少。她本想劝他多吃点,可他放下筷子走了。等黎里从厨房出来,他刚吃了药,正坐在桌边往分药器里装药。
桌上堆着一堆拆开的药盒,他像一只小机器人,将一颗颗药粒按顺序日期放进写着标签小格子里。他头低得很低,看不见表情,后颈上的骨头突出地杵在皮肤上。
“要我帮忙吗?”
燕羽起初没理她,过了两三秒,像是反应过来,才摇了摇头。
黎里便任他了,她拎起桌上的购物袋,把今天买的书清出来放上书架,却意外发现多了样东西——彩纸包起的礼物,还贴着可爱的小猫贴纸。
她撕开贴纸,拆开包装,竟是两本童书,一本《小王子》,一本《青鸟》。
翻开《小王子》的扉页,燕羽的字迹在上面:“黎里,《小王子》是你的,《青鸟》也是你的。——燕羽”
她怔了怔,回头望他。燕羽已把药盒扣好,走向沙发。
“你不是一直跟在我身边吗?”黎里说,“你买书的时候我都没发现。”
燕羽没讲话,人蜷坐到沙发上。她知道,他不安、紧张、难受的时候,就会缩进沙发里。
黎里不想让他一个人,又轻声说了句:“你头发要剪了,快遮到眼睛了。”
他还是没说话,盯着虚空,发了会儿呆,才说:“黎里。”
“嗯?”
“不要跟我讲话。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听见任何声音。”
黎里停了两秒:“两句,一,你想听歌吗?”
他摇头。
“二,我能挨着你,或者抱你吗?”
他没动,仿佛这句话是一段陌生的密码,他需要解密处理了才能明白。
他眼睫低垂下去,黎里怀疑他想说“不”又怕伤她心所以忍着,她有些心疼,微笑着正想无声走开,却见他很轻地点了下头,两颗泪擦着脸颊滑落。
他像是耻于让她看见他这样,赶忙抬手抹,可涌出的泪水太多,一抹,泪就顺着小手臂淌下去。
黎里立刻搂住他,让他将下巴靠在自己肩上。她轻拍他的背,一句话也没说。因为流泪和情绪波动,他身上很热,隔着薄衫都能感觉到蒸腾的热气。
他并未流泪太久,很轻地抽了下鼻子,说:“刚吃了新药,见效大概要半小时。”
“没事。我们不用说话的。”黎里抱着他躺下,燕羽将头埋在她怀里,闭上眼睛。
世界很安静,他只听见她胸口咚咚的心跳声,很均匀,很有力,富有生命力地一下一下律动着。咕咚,咕咚,竟很好听。他听着听着,渐渐放松下去;原本紧张而沉重的心和身体慢慢舒缓;呼吸也和缓下去,想睡了。
第86章 chapter 86
九月末, 帝洲。长云山上草木郁葱,阳光星星点点漏在登山步道上。
燕羽和黎里走到半山腰一处拐角,蓝天万里, 视野开阔, 可俯视大半个帝洲城。近期暑热已退, 但爬山到了这会儿,还是有些出汗。
“休息会儿吧。”黎里说着,爬坐去步道旁的水泥台子上。
燕羽坐去她身旁:“累了?”
“我怕你累。”
“我不累。”燕羽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这山也不高。跟江州的西山公园差不多。”
黎里喝了几口,把瓶子递给他,他接过去喝,她观察他半刻:“你最近精神好很多了。看来徐医生的治疗方案不错。”
月初看过医生后,黎里联系于佩敏寄来燕羽这些年的病例,徐教授细致研究一番了, 专门为燕羽制定了一套药物、心理咨询和日常生活操作事项的方案。
黎里因此很喜欢她,每每提及都夸赞她专业又负责, 温柔又有同理心。
燕羽拧上瓶子:“也可能是你每天早上逼我跑步。”
他已申请离校住宿,虽手续还在批, 但他总溜回和黎里的小窝, 舍管阿姨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黎里每天按他作息十一点睡六点半起,去附近公园跑步半小时。
黎里哼一声:“某人一开始还不愿意。”
“……”燕羽些微辩解, “我什么也没说。”
“是没说, 但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黎里把发绳拆开,手指深入发间, 迎风拨弄微汗的发根。
他微笑:“就觉得你像每天定点遛狗。”
不仅如此, 有时他不想去看医生,她便连亲带哄, 许诺看完医生了各种亲亲抱抱各种好处条件,他说:“巴甫洛夫的狗。”
黎里笑得直颤,甩一甩头发了,靠他肩上,望着山下的帝洲城。
天空高远,城市上空悬着一层薄薄的尘埃。
“我们家在哪儿?你分得清方向吗?”
“在……”燕羽指,“那儿。”
只看得见家附近的标志性建筑,他们的小窝是肯定看不见的。
两人望着远方,吹着风,没再说话。挨在一起,享受着彼此陪伴的宁静。
山风轻拂,搅乱她发丝,她偏头轻拨一下,见燕羽微仰头望着天空,眼里倒映着天光,有些疏清。
她忽觉得他离自己有点远,唤:“燕羽?”
他睫羽一颤,回了神:“嗯?”
她挽住他手臂:“想什么呢?”
“觉得天空很好看,像玻璃一样。”
此刻的天空是一层淡淡的蓝,薄纸般透明。
“今天不是很蓝呢。”她说,又看他,“你头发又长了点。但有另一种味道,很好看。”
燕羽很浅地弯了唇:“你喜欢我头发长点儿,还是短点儿?”
她挨近他,拿鼻尖蹭蹭他脸颊:“我都喜欢。”
她一靠近,他就嗅到了她脸颊上的香气,心弦微动,稍偏过头去,拿嘴唇触了触她柔软的面颊,还想再亲一下,手机却响了。
他不太好意思地抿了唇,掏手机;她拨弄着头发,和他拉开距离。
是宫政之的电话。
燕羽接起来,两三分钟后,挂掉电话看微信,说:“我处理点事情。”黎里说好,拿出手机玩,却见燕羽在过沙洲的聊天群里发了几条信息。
原来林奕扬要开巡回演唱会了,他打算重新编排舞台表演曲目,并入国风乐器。因在网上看到燕羽和黎里的比赛视频,很震撼也很喜欢,按图索骥找到过沙洲乐队,发现那就是他要的效果,便立马通过学校联系到燕羽,并开出丰厚报酬,希望能合作。
黎里惊呼:“林奕扬?林奕扬?”
燕羽瞟一眼她放光的脸:“啊。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他。”他翻身下了水泥台,朝她伸手。
黎里握住他手,跳下来:“那我可太喜欢他了。你之前给我扒谱的那首《琉璃》,就是他的歌。”
燕羽牵着她往山上走,当初他注意力都在曲子上,并没注意唱歌的人。一旁,她碎碎念:“林奕扬还挺帅的。我初中就喜欢他的歌,他选秀时我还给他投过票。”
燕羽很少见黎里这样兴奋的一面,话都变多了:“我还超喜欢词曲人孟昀,他前女友。被扒出来后他否认了。”她讲到这儿,不乐意了,“我觉得他这人有点怂。不过我只喜欢他的歌和舞台表演,不喜欢他的人。对了,孟昀后来跟别人结婚了,那段时间他的歌都很伤心。那话怎么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既然喜欢,一开始别分啊……”
燕羽一路听她讲,不怎么搭话,只偶尔递水给她,碰到小卖部了给她买根冰棍。等慢慢爬到山顶,关于林奕扬的话题也就撂下了山。
顶上有座寺庙,青墙灰瓦,古朴宁静。剥漆的木匾上写着“一灯寺”三个淡金的字。踏进庙里,院落干净清幽,亭廊边种几株矮松。
淡蓝的天空铺在木屋檐上,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
山上阳光很烈,晃人眼。两人沿走廊绕进大殿,光线暗淡下去,空气也幽深清凉了。佛香萦绕,黎里仰望面前的大佛,心一瞬安宁。
燕羽只是进来参观,他走到镂空的木窗边,看窗外灿烂的庭院。廊上忽飞来一只燕子,停在窗台上。他想回头叫黎里,却见她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抵在唇鼻边,虔诚地祈祷着。
阳光迈过门槛,洒在她肩背上,有种虚化而圣洁的味道。
他不知她在许什么愿,像默念了许多遍,跪了许久,才睁眼仰望大佛,认真磕了三个头。
檀香萦绕,和光微尘。那一刻,燕羽心底静谧无声。
黎里,你在求什么呢?
她拜完又望了眼菩萨,才起身朝燕羽走来。窗台上,燕子已飞走。她拉住他的手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