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我。”她说,“我知道,这个世界很烂,但我还是想一直走下去,摸爬滚打,也要走下去。就算过得不好,但不管怎样总能活着,只要有微弱的希望,我就不愿放弃。哪怕是为了香樟树,旧船厂,小屋,江堤,为了南岛,沙滩,我也想一直走下去。你不喜欢我们的香樟树和船厂吗?”
“喜欢的。”燕羽低声,怔望着风雪,面孔有些苍白。
她伸手将他围巾掖紧了些,他说:“我其实很遗憾,黎里。”
“遗憾什么?”
“如果没发生那些事,你会看到一个更好的我。有时候,我很遗憾,我会很想很想,让你看到那个可以更好的我。我也总会幻想,想要你被一个更好的我爱着。真的,好遗憾啊……”他眼中空茫,像在憧憬着,又摇了下头,“不是现在这样,生着病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我。”
黎里的心霎时像捅入一根冰锥,冷剌剌的:“你现在就很好。燕羽,在我的世界里,你已经是最好的,没有比你更好的了。我知道你在努力,但,再努力些,你不要去那个世界,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话一出口,泪便漫上眼眶。
“从你出现,是我最快乐最自信的日子,是我最自由成长最快的日子。你不知道昨天我在飞机上吐了一路,很害怕。不敢想象,没有你……”她哽咽着,握紧他的手,一时分不清谁的手更冰凉,“我很需要你。你是老师是朋友是家人是我最爱的人,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我觉得你爸爸妈妈说的是真的。可就算不是真的,只要我还在,你就要留下。燕羽,哪怕所有人都不需要你了,我也需要你。”
他的泪顷刻落了下来,嘴唇剧烈颤抖,不住落泪,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想起身给他抹泪。他以为她要走,慌忙一下抓住她。轮椅往前一滚,轻磕在她腿上。
他搂住她的腰,脑袋埋进她怀里:“黎里,我努力。你不要松开我的手。”
我还是想……留在你的世界里。
第96章 chapter 96
三天后, 江州的雪化得干干净净,燕羽出院回家了。
次日一早,黎里去他家探望, 还顺路帮何莲青送了单货。她骑车路上, 想起第一次给他家送货那晚, 她瞥见他垂在床边的手,那时想不到,之后这手的主人会和她的命运纠缠至深。
黎里敲响大门。是燕回南开的门,他牵着燕圣雨正要去店子里。于佩敏留下守着燕羽。
燕圣雨很热情地冲黎里招手:“姐姐好。”还塞给她两颗果冻。黎里道了谢。
燕圣雨又软糯道:“幺爸,我不想去五金店,想跟哥哥玩。”
燕回南说:“哥哥生病了,要睡觉,你找他玩,会吵他。”
小孩“哦”一声:“那哥哥快点好了, 我再跟他玩。”
“好。佩敏,家里有事给我打电话。”“诶。”
于佩敏给黎里倒了杯水, 小声:“不知道他醒没醒。”
“我去看看。”黎里轻溜进房间。窗帘拉着,屋里光线很暗, 她蹑手蹑脚潜到沙发边, 刚缓慢坐下,他微喘了口气:“你来了?”
她手扶去床边:“把你吵醒了?”
他声音很低:“本来就要醒了。”
光线太暗, 她看不太清, 只听被子窸窣,他揉了下眼睛, 又沉寂下去。
“好些了吗?”
“嗯。”他有些气短。
黎里说悄悄话:“你睡吧, 不用管我。我只是想过来跟你待着。昨天你出院我没来,去看我哥哥了……”
燕羽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握住她。他的手异常滚烫,而她从寒风中来,冰凉的手瞬间被温暖。
“我手太冷。”她要抽走,他却攥紧,将她的手捂进热乎的被子里。他什么也没说,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又睡了。
黎里趴在沙发上陪了许久,猜他睡熟了,悄悄抽开手。他一下惊醒,抓紧了她,呼吸也急促。她小声安抚:“我不走,在这儿看书。”
他这才缓和下去,依赖地说:“你别走。”
“不走。”
他又问:“你哥哥好吗?”
“都好,他减刑了,明年能出来。”
他微笑了。
“你再睡会儿。”
她坐去书桌前,拧开台灯。一转头看见柜子里满当当的奖杯证书,他的人生写在里面。当初看见只觉厉害震撼,如今再看,想到他的经历,更觉怆然不易。琵琶是他的解药吗?
她看见某样东西,前去细看。当初她在屋顶上给他折的乌篷纸船,被他放在柜子里,静静停泊在几座弦望杯奖杯旁。
她扭头,燕羽睡着了,那枚硬币吊坠贴在他脖子上,闪着微光。
她这样陪了他几天。头两天,他很疲累,也低沉,不愿讲话,但也不愿她离开他视线。于是,她坐在他书桌前看书学习,他躺在床上睡觉。那时,他睡不太安稳,随时能醒,随时能眠。
可只要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她。
有时窗帘拉着,只开了盏小台灯,像处在一个朦胧温暖的灯笼里。黎里的身影逆着灯,她的发丝、脖颈散着暖黄的光。
有时候,窗帘拉开了,天气仍不太好。玻璃窗外,天空白蒙蒙的。黎里的背影静静地坐守在那儿,笔尖在纸张上细腻地唰唰。
燕羽有时会看她许久,觉得这样的时刻像是永恒。尤其当天光白亮的时候,窗子雪茫茫的,他们好像静静地待在玻璃世界里。只有他和她。
渐渐,他身体恢复,能陪她看书帮她解题了,也开始弹琵琶了。只是仍格外依赖她,坐着坐着,就总爱靠贴她身上。黎里笑他是燕圣雨吃的那种软糖。
春节近了,曾经的同学们早都回了江州,张罗各种聚会。
黎里一要学习、二要陪燕羽,一直没空。但那天谢菡又叫了她,黎里想着学了那么久,该放松下,且燕羽也恢复了,就同意了。
头天晚上,她问他要不要去同学聚会。
燕羽老实答:「不太想去。」
黎里意料之中,说:「不想去就不去。但我要去,明天就不去找你了。」
「好。」
临近过年,街道上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各店播放着过年音乐,热热闹闹,这家唱着“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那家唤着“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谢菡挽着黎里胳膊在音浪爆炸的步行街里穿梭,钻入一家奶茶店,点了两杯奶茶。
黎里抢着结单,谢菡还要争,被她一只手摁住。
谢菡叫:“你力气大了不起哦。”
黎里:“矫情。”
正值寒假,奶茶店要排队,两人拿了单子,去窗边等待。
谢菡点开短视频:“阿黎,你粉丝量都三百多万了耶,好厉害。”
黎里折着手中的小票单,说:“视频看的人多,有钱分,我都给我妈妈了。”
“这么多粉丝,不运营下?”
“现在学习、考大学更重要。我以前没见过更好的舞台,更好的世界,怎么说呢,没开眼吧。现在开了,就很后悔以前没好好学习。第二次机会,绝对不想再错过。”
谢菡嘤嘤两声:“阿黎宝贝,还是你清醒。诶,帝音海音初试怎么样?”
“还行吧。”
“希望你都考上。不过,要是你只考上海音,跟燕羽是不是得异地了?”
“……嗯。”
当初报考,是燕羽替她选的学校;她尽全力为自己规划,燕羽也希望她能去她实力范围内最好的学校,不论那学校在哪个城市。
她笑:“燕羽说,哪怕我去海城,他也每周会去看我。”
谢菡嗷嗷叫,扭成麻花。
一道影子透过玻璃落在黎里头上。她扭头,青雾缭绕中,程宇帆双眼瞪大,笑出八颗牙。讲实话,这人穿着皮夹克,站在淡金色冬阳里朗笑的样子还挺生动。
“哟,里姐!跟你什么缘分呐。”程宇帆扔掉手里的烟,走进店,一屁股坐到窗边长台上。邻桌人越界塞了堆袋子,他坐下时将松泛放置的袋子挤走。邻座还不太乐意,翻了个白眼。
程宇帆凉声:“再给老子翻个试试。”
对方没料他这么凶,不吭声地拎起袋子就走了。
程宇帆又笑眯眯地瞧黎里:“里姐又变漂亮了。不对,又飒了。帝洲混过的人呐,这气质。”他往玻璃窗上一靠,双手抄兜,将她上下扫了眼。
黎里今天一身皮衣短裤,过膝软靴,很漂亮。
“啧,知道今天会碰见我,特地跟我穿情侣装。”他讲话太逗,谢菡没忍住笑。
黎里:“这天气你不怕冷,脸皮太厚。”
程宇帆脸一偏,凑道:“厚不厚你捏捏。”
“滚。程宇帆你兄弟们都在外头,别回回搞得他们以为你对我图谋不轨。”
程宇帆眼睛一亮:“我心有不轨啊。天地可鉴。”他一只手肘摁在小桌上,桌子一晃,黎里给摁住。
“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恋恋不忘呢。这一年多没谈恋爱,为你独守空房,挂树上都快风干了。”
谢菡本就笑点低,笑得弯下腰。
黎里叹气:“你没事干去外头帮清洁工阿姨扫地行吗?废话多得一箱垃圾桶装不尽。”
程宇帆哈哈笑,又冲笑得不行的谢菡扬了扬下巴:“黎里朋友,你好。”
黎里无语:“你好意思跟她打招呼,你当初莫名其妙加她q,朱静瑶差点打她。”
“是吗?”程宇帆很惊讶,立马起身,“对不起,给你买杯奶茶赔罪。”
谢菡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已经买了。”
黎里:“别装了,整个店看你演戏了。”
程宇帆笑着坐下,正经了点儿:“诶,里姐,帝洲过得怎么样?我看你现在快成名人了。鼓打得是真飒。”
黎里拨了下手指:“还行吧,有那么点儿厉害。”
程宇帆哈哈笑:“帝洲挺好的。里姐在那边如鱼得水啊。”
“是挺好,人都很规矩。”
程宇帆眉一挑:“你这话点我?”
“真话。但……不规矩的人,也有他们更高级的不规矩的方式方法。”也是在这一刻,黎里忽然怀念江州底层那些老旧的、生猛的、野蛮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交换方式。
这想法叫黎里心头一寒:把人逼到想走不规矩的歪路子,竟这么容易。
当初,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或许真有黎家的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