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单元没有门禁, 楼梯间挤了几辆共享单车。脏污墙壁上贴着各类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一楼左边一道棕色的门,门上贴着水费单子,把手上塞了各类传单。
燕羽敲响大门,咚咚两下。
屋内很快传来脚步声。开门的是一诺的妈妈苏玉,她三十多,孩子生得早,人还年轻;此刻满面愁容,眼肿如核桃。爸爸王纲坐在矮凳上抽烟,朝门口看了一眼。
男人憋着满腔愤怒, 双眼通红。燕羽忽就想到曾经的燕回南。
屋子极小,一室一厅。客厅不到五平米, 一张矮小的亚克力桌贴着墙,围桌几张塑胶板凳。角落摆着苏玉做保洁的背包行头和王纲的外卖箱子。屋内拥挤, 光线不好, 燕羽跟黎里个儿又高,站着满屋子阴影;坐到小板凳上, 腿又太长, 跟蹲着差不多。
“你们喝水吗?我去倒点……”苏玉刚坐下又要起。
“不用。”燕羽说,“在外面喝过了。”
一诺拉开房门, 说:“哥哥。你来了?”
燕羽嗯了声, 黎里问:“一诺,你还好吗?”
他不说话, 挽住苏玉的手臂。年轻的母亲一下又哭起来,王纲狠狠拧着眉,抽掉最后一口烟了,把烟头扔进桌上的一次性杯子里,里边泡了一堆烟蒂黄水。
黎里问:“你们去报警了吗?”
王纲点头:“听你们的,今早去报警了。刚回来。警察说会先调查,但是,很麻烦,一诺的伤是那什么……”
苏玉哽咽着补充:“陈旧性。”
王纲接上:“陈旧性的,已经不能辨认到底怎么造成的。说应该事发后第一时间去医院确诊,医生察觉异常,就会报警。但太久了……”
这在燕羽预想之内,他不算意外,也没说话。
黎里问:“一诺做笔录了?”
“做了。”苏玉拿纸巾擦眼泪,委屈道,“警察很好,很同情我们,说一定好好调查,不过也说了,刑事案件必须讲证据。如果只有一诺讲述,不够的,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说得冠冕堂皇!”王纲忽然痛斥,“就是不相信我们说的话!孩子会撒谎?!把我儿子反反复复问了半天,结果呢?!”
苏玉道:“警察有警察的流程,他们会走访调查的。”
“调查个屁!陈乾商什么地位什么来头?”王纲骂道,“那个狗日的畜生,在外头当艺术家当大善人!当初说孩子有天赋,免费让他学琴,我们拿他当大恩人,他干出这禽兽不如杀千刀的事。要不是有你和儿子,老子拿刀捅死他!老子当初怎么信了这么个畜生。”
苏玉也哭:“那时只想着孩子能来帝洲,离我们近点,能经常看到。跟着大师有前途,比待在乡下好。谁会想到现在?”
夫妻俩轮番倾倒苦水,狭小昏昧的房间溢满苦涩。初春的天,暖气早停了,但阳光还没来,一楼光线又昏翳,屋里异常阴冷寒凉。
燕羽不知有没有听他俩哭诉,他眼神有些空,一直看着一诺。男孩搂着妈妈的手臂,瘪压着嘴巴,不住抹住脸上的泪。孩子表情并未有太多伤心,更像是茫然无助,时而望望爸爸,时而望望妈妈,有些慌张。
燕羽忽然开口:“不是你的错。一诺。”
一诺懵懵看向他。
王纲和苏玉愣住,没明白。
但黎里清楚,立刻轻声对他解释:“爸爸妈妈生气、发火、争执,都不是怪你,也不是在生你的气。他们是心疼你,在生坏人的气。懂吗?”
一诺没作声,眼泪吧嗒吧嗒涌出更多。
燕羽轻问:“为什么当初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爸爸妈妈呢?”
一诺呜咽:“我怕他们吵架呀。”
夫妻俩狠狠愣住。
苏玉一把将儿子紧搂进怀里,后悔地哭道:“我跟爸爸没吵架,只是说话声音大一点。我们刚才也没吵,也不是凶你。我们在骂那狗杂种。爸爸妈妈心疼你都来不及。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
一诺呜呜哭出声:“妈妈你别哭,我没事了。你不要哭。我没事。”
王纲听见,眼睛又红了,不想让人看见掉泪,起身去了卧室。
黎里握紧拳头,觉得阴冷。屋子里混杂对冲着一股清洁液和汗臭的味道,像湿密的网,难以呼吸。她看了眼燕羽;他很平静,情绪异常稳定,甚至有些疏离地旁观着这一家三口。
王纲很快回来坐下,操起烟盒,掏出根烟点燃,吸一口了,说:“刚回来路上,我跟我老婆商量过了,要去网上发帖,把这事情曝光。但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搭理我们。”
苏玉已停了哭泣,望住燕羽:“你既然把一诺的事情告诉我们,你能帮我们的吧?求求你们帮我们一把。”
燕羽尚未开口,黎里先抓住了他的手,说:“我们有朋友,家里有公关公司,媒体关系不错,资源也多。会在这件事上帮你的。我过会儿一起拉个微信群。”
燕羽看了她一眼,她也回看着他,眼神冷静。
“公关公司?”夫妻俩燃起希望,但又窘迫道,“钱方面……我们……”
“你们不用管。”
两人像抓到救星:“那就是,能被看到了?”
黎里:“对,会有专业的人指导你们每一步怎么做,包括发文。但文章可能你们自己写会更好,更真实。当然,为保护一诺,不要暴露真实信息。”
两人点点头,沉思着,像是立刻就开始琢磨了。
燕羽沉默半刻,却说:“你们想好要这么做了吗?”
王纲烟刚拿到嘴边,抬头:“什么意思?”
燕羽:“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你们的话。陈家一家人,先不说他们树大根深,各圈子都有结交,还有他们的乐迷和支持者。除开这些,网络上没有理由的纯粹的恶意也很多。你们一定会受到攻击的。会有人骂你们,泼脏水,也会有人骂……”他看了眼一诺,说,“至少,把他保护好。其余的,你们能承受吗?”
苏玉激动道:“白的还能让他们说成黑的?就算能,就算他家有钱有势搞再多的水军来骂,那就骂吧。为了我孩子,我去网上跟他们对撕!到了现在,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我就要给我儿子讨个公道,让世人都看清他的嘴脸!”
燕羽没说话了。
王纲狠抽一口烟:“他这琵琶艺术学校里六百多个学生,难道就我儿子一个?可别的人我们找不到,只希望我们站出来后,其他孩子家长能看到,去关心下自己孩子。要是有哪怕一个近期受害的,有证据,都能把他定罪。”
讲到差不多,燕羽和黎里跟一家三口告了别。
走出居民楼,天光照耀下来,两人同时眯了眼。黎里牵住他的手,说:“你不要当他们面表态太多。公关费都是你出的,你已经帮他们很多了。”
燕羽嗯一声。
“心情怎么样?”
燕羽说:“可是因为有行动,反而平静了。”
小区门口的巷子很窄,堆满了共享单车。车进不来,唐逸煊的车停在巷子口。黎里远远看一眼了,停下看燕羽:“这个过程里,任何时候,心里有不舒服,难受的,一定要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知道吗?”
燕羽点了点头,冲她微笑了下:“好。听你的。”
黎里望着他柔和清净的面容,忽扑上去搂抱住他,燕羽愣了愣,抱住她的背,问:“怎么了?”
她很轻地摇了摇头:“就觉得,你很好。”
他有些纳闷:“我今天好像没做什么。”
“你不用做什么,你在这儿,就很好。”她说。
唐逸煊眉头紧皱,靠在车边抽烟,老远见他俩走过来,扔掉烟头,表情舒展地笑了下,说:“怎么样?”
他这话是对燕羽说的,在问他状态。
燕羽说:“正常。怎么了?”
唐逸煊笑笑,上了车。他开车,燕羽坐在副驾驶。车内很安静,反常得不像有唐逸煊在。
行至十字路口,停在红灯下,唐逸煊扭头问:“燕羽,咱们认识多久了?”
燕羽当时正望着路边出神。这时候春花盛开,大片雪白的樱花、鲜红的榆叶梅。他回神:“六七年了吧。”
唐逸煊说:“可能因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都初中了你还是小学生,所以潜意识里一直把你当弟弟看的。”
燕羽扭头看他:“你突然怎么了?”
后者笑了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以当哥的身份跟你说两句。你这人心里头干净,见不得沙子,看到那小孩可怜,就想帮他伸张正义。但这种事,不适合你亲自参与。你本身性格就不合适,还抑郁着呢。全权交给专业人士吧,我哥他们那公司靠谱,会尽全力,怎么也够他们家喝一壶的。你呢,别管这边,好好准备你的独奏会。黎里也是又要复习又有比赛的,别叫她操心。”
说到这儿,他冲后视镜里的黎里笑了笑。
燕羽想了一下,点了头。
“还有……”唐逸煊看着倒计时的红灯,手捏在方向盘上,握紧又落下,“要是连我哥他们都做不了的,那么……你、我,都做不了。明白吗?”
倒计时变成1的时候,燕羽说:“明白。”
唐逸煊松开刹车,行驶过了十字路口。
燕羽和黎里回到出租小屋,一室饭菜香。
厨房里,燕回南刚脱下围裙,于佩敏正调着灶上的小火,见两人回来,道:“刚好,给你们做了鱼汤和饭菜,还怕你们回来迟,会冷掉。燕羽,黎里,先喝点水啊。”
夫妇俩忙着往桌上端菜,黄骨鱼莴笋豆腐汤,香芹炒虾仁,清炒秋葵,紫菜蛋花汤,还盛了两碗米饭;安置完了就要走。黎里说:“叔叔阿姨一起吃啊。”
于佩敏摆手:“不用,就是怕你们今天没空,不好好吃饭。他爸爸又说,他肯定很久没吃黄骨鱼了。”
燕回南听到这儿,开口:“帝洲的鱼不行,全是工厂养殖,比不上江州。你们吃吧,走了。”
“吃了饭再走。”燕羽说着,去厨房盛饭了。黎里端来两把凳子。夫妇俩这才围桌坐下。
于佩敏给燕羽黎里各舀了碗鱼汤,道:“帝洲奇怪得很,豆腐都不如江州的嫩。”
黎里吃了一口,说:“但还是好吃的。”
燕羽认真吃着鱼跟莴笋,没讲话。一家人默默吃了会儿饭,燕回南问:“今天去见那边父母,怎么样?”
燕羽简单讲了下情况。
燕回南听完,谨慎地说:“后续,还是唐逸煊他哥哥那边负责?”
燕羽嗯一声。
燕回南似乎想问什么,但又没问,旁敲侧击:“你们下午……这两天去干什么?”
“去学校啊。”燕羽抬眸,“我要上课,练琴;黎里也要复习高考,而且后天就比赛了。这段时间会很忙。”
夫妻俩一听,心里宽慰不少。
而燕羽也知道父亲想问什么,说:“一诺的事,我不会公开说什么的,你不用担心。你跟妈妈可以回去了。”
“我跟你爸爸想在帝洲玩几天,没事,你不用管我们。”于佩敏笑说。
“你们忙你们的,我们玩几天自己就走了。”燕回南又问,“黎里要参加什么比赛?”
“哦,一个架子鼓比赛,《燃爆鼓手》。参赛者很多都很厉害,所以想参加。”
“会不会太累啊,你还要复习高考呢。”
“文化课从去年就一直在学,还好。抓紧时间就行。像我坐地铁的时候就背单词,手机也早就不玩了。”
燕回南没什么表情,说了句:“你也是很努力拼命的,老天要有眼,就应该让你上帝音。”
黎里一愣,半晌,轻声道:“谢谢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