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循循善诱,“太孙年幼,秦王憨直,晋王向来不务正业,唯有您,最合适。”
朱棣沉默片刻,“大哥只是生病,宫中御医医术高绝。”
他捧着茶杯,喃喃低语,也不知道是给姚广孝,还是给自己,猛泼冷水。
姚广孝看他一眼,暂退一步,道,“那您也得做好准备,万一......”
他点点书房悬挂的地图,“秦王,晋王,哪怕周王,也都在京,近水楼台。”
朱棣眼里的光慢慢聚集,万一,万一......
夕阳渐落,燕王府沉浸在一片金光里。
那灿烂的,耀眼夺目的光,仿佛是来自奉天殿那把纯金打造的椅。
姚广孝在晚膳前圆满完成诵经任务,他锃亮的光头,头顶金光,自王府返回庆寿寺。
朱棣踱着步回了后院,他眉峰紧蹙,满脸忧愁,背着手走来走去,仿佛是在担心千里之外的哥哥。
徐妙云默默看他半晌,问,“王爷可知何为嫡长子继承制?”
朱棣莫名,“不就是大哥得所有,弟弟啥没有么。”
这他当然知道,可现在,大哥命在旦夕......
徐妙云看他一眼,指指身边的圈椅,示意他入座,然后道,“嫡长子继承制的嫡长子,指的是嫡支嫡脉。”
朱棣依言坐到她对面,似懂非懂,“嫡支嫡脉?”
徐妙云:“也就是嫡长子,嫡长孙,嫡长曾孙,嫡长重孙一系。”
朱棣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大哥,雄英,以及雄英的嫡长子,嫡长孙。”
徐妙云赞许看他一眼,“没错。”
朱棣摸着自个的青色胡茬,举一反三,“也就是说第一顺位是大哥,第二顺位是雄英,那第三顺位呢?允熥?”
徐妙云摇摇头,“如今皇位是父皇的皇位,而非太子的皇位。”
朱棣挠挠脑门,“什么意思?”
徐妙云:“对于父皇而言,太子和雄英是嫡支嫡脉,您和秦王、晋王是他的次嫡,而允熥是太子的次嫡。”
朱棣皱了皱眉,“即使雄英......”
徐妙云点头,“嫡长子或嫡长孙只属于每一辈第一个出生的嫡子,即使他不在了,也只属于他。”
朱棣有点明白了,“那第三顺位就是......”
徐妙云:“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朱棣:“无嫡立长?二哥?”
徐妙云再次点头,“太子,雄英,秦王,晋王......”
朱棣瞬间耷拉眉眼,“......太遥远了。”
徐妙云看看他,无声传达“别搞事”的态度。
无论是从父皇的喜好,还是从礼法的角度,燕王离那位置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除非,太子,雄英,秦王,晋王,全部......
但,怎么可能!
朱棣颇有些生无可恋地扶着额头,“即使除非,恐怕也轮不到我。”
他长长叹息了声,“大嫂可不是吃素的,武有常家,蓝家,冯家,文有刘家......”
徐妙云微微挑眉,倒是没想到他有那么清晰的自我认知。
顺便,“靖江王朱文正和他的妻族宋家,应当也是无条件支持大嫂的。”
也就是说,允熥的顺位排在众位叔叔之后,但实力绝对第一。
朱棣软软瘫进圈椅,“除非......”
大嫂,连带着常、蓝、冯、刘、宋等,全部消失。
徐妙云听得嘴角直抽,“王爷,您何时患了妄想之症?”
第65章
京师飘起第一场冬雪的时候, 太子车架自陕归京。
朱元璋毫无帝王矜持,直接等在宫门口,马皇后伴在其侧, 踮脚眺望。
常乐带着朱雄英同样翘首以盼,秦王、晋王也都带着王妃前来。
马蹄哒哒回响在青石板路,所有人都忍不住往前,再往前。
车架缓缓靠近,朱元璋急不可耐奔了过去。
他一把掀开车帘,朱标苍白着脸,静卧其内, 正处于昏睡之中。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朱标双目紧闭,两颊凹陷,露在外面的手背青筋叠起。
常乐的眼泪蓦然滚落, 紧紧咬着唇,才堪堪忍住到嘴边的呜咽。
无论真病或假病, 他怎么可以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宫门口静静的, 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朱元璋连续失眠的双眼, 通红一片,他嘶哑着嗓子, “回宫,传御医!”
车架再次启动, 穿过宫门, 直抵春和宫。
朱元璋亲自掀开车帘,秦王、晋王欲要上前搀扶大哥, 他一伸手,把两个儿子阻挡在外。
秦王、晋王对视了眼, 默默后退。
父皇是在怀疑他们!
朱元璋可没精力考虑他们的心情,他招了招手,两名锦衣卫无声而出。
朱标歪着脑袋,由两名锦衣卫扶着出来。
他衣服空荡荡的,整个人几乎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
常乐忍不住迈向前,虽早知晓,可万一是真的出了意外......
朱雄英也迫不及待跑了过去,“爹爹。”
朱元璋伸手拦住孙子,“雄英乖,你爹累了,正休息。”
朱雄英停了脚步,巴巴望着平日能随时把他抱起来的爹爹。
乌云遮蔽红日,天空飘落朵朵雪花,寒意浸骨。
两名锦衣卫扶了朱标进入内室,自北而归的戴思恭联同数位御医,共同搭脉。
朱元璋在房内来回踱着步,马皇后紧紧扣着双手,全力抵抗自心底泛起的颤抖。
常乐和朱雄英立在床尾,一瞬不瞬盯着丈夫,父亲。
而秦王,晋王,连同在京的所有王爷,全部被留在院中。
室内安静良久,戴思恭收回搭脉的手,他颤颤巍巍跪地回禀,“太子之疾,臣等无能为力。”
朱元璋猛然倒退,直到背抵在柱,“拖出去,全部拖出去!”
他满眼的红血丝,眼底泛起青黑,向来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佝偻起弧度,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锦衣卫挎着绣春刀,直闯入内。
而向来救众人于水火的马皇后正愣愣流泪,处于恍惚之中。
常乐张嘴欲要阻止,可她没有资格。
“咳咳......咳咳......”
床帐里传来几道虚弱的咳嗽声,朱元璋箭步冲了过去。
戴思恭和御医们被拖了出去,但项上人头暂时得以保留。
朱元璋一马当先坐到床边,“标儿?”
朱标费力掀起眼皮,眼底闪过茫然之色。
朱元璋一把抓起儿子的手,“标儿,标儿!”
朱标眸光缓缓聚合,看向朱元璋,“爹,陕西......”
他整个人有气无力,连嘴唇都干涸到起皮,“爹,对不起,儿子有负所托。”
朱元璋通红着眼,“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
他语带哽咽,“只要你好好的,标儿,爹只要你好好的。”
朱标微微摇了摇头,“爹,陕西......咳咳......”
他又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朱元璋手忙脚乱拍着儿子的背,“标儿,不去陕西,咱不去陕西了。”
一趟陕西之行,他的标儿病了,那不是吉祥地,那里克他朱家!
朱元璋老泪纵横,“标儿,只要你好好的,爹都听你的话。”
“北平,你想迁都北平是不是?”
“只要你好起来,咱立刻迁,马上迁!”
朱标咳嗽渐止,他先是一愣,随即缓缓绽开笑颜,“爹,谢谢你。”
朱元璋摇头,再摇头,怪他,都怪他,他不该派标儿去陕西的。
朱标嘴角浅浅勾起笑意,似在安慰老爹。
日光渐渐消失,暗夜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