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可闻窸窸窣窣的碎语,那些看不清面容的人,似乎都在窃窃私语。
他们好似在感慨许侍郎对贺氏用情至深, 这才会得了消息便从伊州日夜不息赶回东都, 不顾自己的遍体鳞伤,只为送贺氏最后一程。
却又在见了贺氏尸身的一刹那, 顷刻失了所有的理智, 状若疯癫。
冷眼看着殿下吩咐人将“许瑜”送回后院休息, 许瑾轻蔑的眼神扫过曾经的自己, 却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
眼前的这一切, 只不过是所有人, 在他面前联手上演的, 一出破绽百出的戏。
无他, 只为这些人私下里口口相传的,甚至在“许瑜”面前支吾许久后才不得不坦言告知的,贺七娘逝世的原因。
这些人口里所说的,是因为贺氏被送离东都之后寄身的小院因年久失修,又逢天干物燥,这才会在山间被仆从不慎打翻的烛火所点燃,因而引发大火,将满院人尽数焚于烈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处小院根本就不是什么年久失修之所。
他们口中所言及的,那座掩于山林幽深之处的小院,是他阿娘置于暗处的陪嫁院子,亦是他许瑾的诞生之所。
当年,初次有孕的阿娘自庭州负气出走,带了阿姆和贴身侍婢,几人一路偷跑到东都附近时,便一直住在那处小院。
在那里,阿娘生下了他。
过后不久,就被好不容易从舅父口中套出此处陪嫁宅院存在,千里寻妻的阿耶找上门,好歹给哄回了伊州。
那处小院,对于阿娘和他许瑾来说,都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也正是因此,当他终于从谛听暗属抢回自己的命,以“方砚清”的名讳在阳光下行走时,第一件事,便是找回了那座小院。
其后,远松几乎年年都会暗中派人修整院中各处。
这样的地方,仅凭一盏烛火就能窜起熊熊烈火,将里头的人尽数烧死?
纵使因为七娘自目盲之后愈发敏感,“许瑜”不得不刻意减少了跟在她身边的侍婢。
但一盏烛火便能焚了一座院子,这根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再者说了,许瑾也是亲眼所见,“许瑜”在离开东都,将贺七娘送出这座即将变天的城时,曾吩咐栴檀隐在暗处,寸步不离。
如今满院的人不明不白惨死,栴檀了无音讯,“许瑜”能信,他许瑾都绝不会相信。
虽是在七娘羞赧娇矜地告诉“许瑜”自己身怀有孕时,他便骤然坠入黑暗,对之后的事无从知晓。
但他断定,贺七娘的早逝定是有人暗下杀手,“许瑜”的癫狂,也定有旁的理由。
就是不知道,此次他能否得见。
一旦被他知晓这暗中出手的人是谁,他这次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
当眼睛被骤然变得刺眼的光晃得不得不紧紧闭起,当他的鼻腔内突然窜入一股炎炎夏日,被曝晒良久后草木焦苦的气味,耳畔,忽地响起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
“你为什么躲在树上呀?”
蓦地瞪大双眼,许瑾循声望去,半大的小姑娘正仰头盯着他,阳光似蝴蝶一般,穿过郁郁葱葱的枝叶,落在她的额前。
像是不理解他为何看着自己却不说话,蓬乱散在脸旁的头发带着卷儿,发色在阳光下泛出棕褐光泽的小姑娘面露懵懂,眨了眨她那双沁了浅浅琥珀瞳仁于其中的眼睛,俏生生地问。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是哑巴吗?”
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下巴,她在许瑾越来越兴奋的眼神中,掏出藏在衣襟中的小帕子,打开,露出里头有些融化了的糖块,说出那句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
“你脸上好多伤,是你耶娘打你了吗?你别躲起来伤心了,我分你糖吃好不好?”
许瑾兴奋的不能自已,甚至能感受到他藏在皮囊之下的魂魄正在微微战栗。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的“他”能够不再被拘禁于旁观者的身份中,只能在一旁目睹“许瑜”与贺七娘的相处。
但他,却不受控制的,因此陷入到喜不自胜的欢欣之中。
旁观之时,他就像被无形的刀所割裂,变成了两具,由不同魂魄所填充而成的傀儡。
即便是身处帷帐,见着“他”同七娘鸳鸯交颈,共赴云雨,能够发自深处的,感知到“他”心中的愉悦与情动不可自已。
但许瑾仍是觉得,那不是他。
甚至,见着“他”无耻地将计就计,饮下那盏掺了料的酒水,哄得七娘上当时,许瑾会由衷地觉得“他”可耻、龌龊且懦弱。
见着“他”与七娘朝夕相处,逐渐变得亲密无间,甚至用手段哄得七娘泪眼朦胧,不得不应出那句想不想时,许瑾更会难以自控地自心中窜起妒火,烧得他恨不得冲出去,撕破“他”的伪装。
可此时、此刻,许瑾看着树下那个扬着白皙稚嫩的脸庞,关切地追问他是不是被耶娘打了,会不会吃了糖以后就不再伤心的小小七娘,却是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作心潮澎湃。
他想要马上跳下树梢,用双手举起这个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小七娘,哄她,吓她,告诉她以后不准答应同许瑜的婚约,不准再傻呵呵地去东都投奔“许瑜”。
告诉她,他以后一定会来找她。
可惜,他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这具身躯。
许瑾只得看着自己沉默不语地盯着树下的小姑娘,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继续望向那座,他用提前完成任务,充作小厮暗杀掉名单上那个突厥谍者的条件换来的,生活着阿姆的小破院子。
许瑾知道当时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在已经过了这几年,在被谛听的暗者从死尸堆里捡回去,为了一个发了霉的馒头,杀了第一个曾经与他共同训练、朝夕相处的“同伴”后,许瑾仍是心心念念地想问一问阿姆。
问问她,当初,为什么抱着阿瑜头也不回地走掉?明明他一直乖乖地躲在墙角等她,为什么一直等到食腐的动物在夜色中纷纷冒头,开始贪婪啃食那个穿着天青色裙衫、死不瞑目的阿姊时,阿姆还不回来接他?
只是当他躲在树上,看着阿姆一脸疼爱地为抱着书册、郎朗诵读的许瑜扇着蒲扇时,许瑾感受到后背疼得火辣辣的伤口,想到自己被那谍者踩折后还有些跛的腿,突然就没了那个勇气。
自卑在那一瞬将他没顶吞噬,许瑾看着斯文乖巧的许瑜,只能像一只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老鼠,贪婪、阴暗地注视着他,嫉妒着他。
为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阿娘的亲生子,明明阿娘在从容赴死、决心为阿耶殉情之时托付给阿姆的,还有一个他,为什么阿姆只要许瑜,不要许瑾?
为什么呢?
为什么阿耶要选择许家军的将士,放弃许瑾?
为什么阿娘要选择陪阿耶一起死,放弃许瑾?
为什么阿姆要选择许瑜,放弃许瑾?
为什么人人都要放弃许瑾!为什么!
许瑾死死盯着那座矮小破坏的土院,他在想,若是此刻他杀了许瑜,是不是阿姆就会选择他了?
反正,他在谛听已经学会杀人了。
反正,他在谛听已经杀过人了......
偏是这时,树下的那个小姑娘,又是脆生生地开了口。
“小哑巴?小哑巴阿兄~你看看七娘哇~~你在看哪里哩?你是伤心吗?你是被耶娘打了吗?七娘分你糖吃好不好?吃过糖糖,被打的屁屁就不会再痛痛啦~”
烦不胜烦,年少的许瑾缓缓转过头,森冷的目光盯住下头那个被养得胖乎乎的小东西,不耐地啧了一声。
“滚开。”
少年嘶哑的声音像是铁铲划过破锅,小东西将脸挤成一团,捧着她的帕子晃了晃脑袋,嘀咕道。
“哇,原来不是小哑巴,是声音好难听。”
“不过,你不是小哑巴,可真是太好了!这样我把给阿瑜留的糖分给你的话,你肯定就不会再因为被耶娘打而伤心了的。”
“七娘每次被阿耶打了以后,只要许家祖母把阿瑜的那份糖分给我吃,七娘的屁屁就不会痛了,我就会很开心、很开心的。”
“你说是留给谁的糖?”本还犹豫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继续窥探的少年许瑾一瞬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哑声追问下头的小东西。
再得到肯定的答复,知道那个“阿瑜”就是阿姆的许瑜后,许瑾突地挑起唇角,笑了。
在小东西莫名呆滞的视线中跳下树,许瑾从帕子里捡起那块已经被捂得融化的糖块,一把塞进嘴里。
甜得发苦的味道呛得他想哭,许瑾看向腿边的那颗毛脑袋,将糖块用舌尖顶到腮帮子处,然后眯起眼,双手捧住毛脑袋的脸蛋揉了揉,随即,转身走远......
何必再问?
反正,许瑾总会选择许瑾......
————
隐隐嗅得一股闻上去暖洋洋的香气,许瑾紧闭的双眸下,睫毛颤了颤。
而后,他听得相较记忆之中,已然变得内敛、柔媚不少的声线正啼笑皆非地同人抱怨。
“不是,远松,你这实在是......”
“你说担心我着凉,安排仆妇帮我收拾,我的确是感谢你!但这衣裳,既然府上有仆妇,你让她们取身干净的借我穿穿就行了。你,你......你做甚要弄套许瑾的袍服给她们,还非得帮我换上?”
“远松你真的是!哎!我......”
“娘子,这衣裳是郎君新制的,并且从未上身过。严谨来说,这身,还不是郎君的袍服,但又是新的,所以属下替您寻这身衣裳,应当算是最合适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许狗:暴走中~~要找七娘贴贴才能好!!!
突然听到远松的话~瞬时~~
许狗:远松!干得漂亮!你的媳妇儿,包我身上!一定帮你飞速接回来!!!!!!!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希望她唤出口的,是他的名字◎
仰屋窃叹, 贺七娘听过这番强词夺理的言论,气得拳头紧了又松,最后, 也只能是没得法子地放任远松遁走。
见门被从外头带上,隔去满院风雨。贺七娘唇角落下, 咬牙切齿地将袖口险要垂到膝前的袖子一层层折好, 好歹将其卷到腕间。
卷好袖子与裤脚, 她这才一手拨动着发尾尤还润着的发丝,并将手间绕着的一节发带叼在齿间。
外头的天色已被雨打得彻底暗了下来,屋内烛影重重, 搭在帷幔上,衬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 让她那颗浮躁不安的心, 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来。
趿拉着空荡荡套在脚上的黑色鞋履,贺七娘挪挪蹭蹭地走到榻前支着的胡床上坐下。
她一面取下唇间的发带,将散了满背的头发虚虚绑起,一面觑了一眼榻上犹自一动不动躺着的许瑾。
看过一会儿, 她先是转开脸, 盯住自己的鞋尖。
旋即,却是猛地将上半身往前一扑, 倏然把脸凑到昏睡着的许瑾的面前, 并用双眼牢牢盯着他紧阖的眼眸。
这般突然的动作, 使得二人之间的距离, 一下子凑得极近。
鼻尖险些相抵, 似可息息相通, 贺七娘甚至还能感受到许瑾身上淡淡的药味儿, 正不急不慢地从他领中窜出, 喷洒在她面前。
这般看了好一会儿,她发现许瑾莫说醒转,更连如羽扇一般散开,在眼下投了一圈暗影的睫毛都没有动过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