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箭时总要腻歪一会儿。
唐久安在军营里跟兄弟们百无禁忌,勾肩搭背左拥右抱乃是常事,但和姜玺在一处却总觉得好像有一点不对劲。
比如同样是手碰着手,跟兄弟们扳腕子都没事,但碰姜玺的,皮肤好像就变得格外敏感些,细微触感都会传达脑海,让她觉得风好像格外轻软,阳光也格外明亮。
但事实上风一日紧似一日,鸿胪寺的银杏树叶子都掉光了,阳光也一日比一日稀薄。
每年十月,皇帝都会率百官去西山行宫狩猎,称之为“秋猎”。
皇帝要忙于政务,每年秋猎的时间长短不一,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
但猎场一旦围定,其它王孙贵人多半会待个十天半个月,方能尽兴。
出发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九。
初八日众官下值都会比平时提前一些,以便回家整顿行装。
“老师。”
唐久安要走的时候被叫住,回头,就见姜玺换了一身锦袍,向她走来。
“殿下今日打扮得这么素净?”
这里的素净是指衣服上没有满绣,也没有用金银绣,且没有穿珍珠钉玉石。
姜玺一身是藏青色圆领通肩长袍,以同色丝线绣在两肩绣着云纹,袍袖宽大,腰束蹀躞带,看上去像是街头上的一位寻常公子。
姜玺笑吟吟:“明日就要进山里了,学生请老师去喝顿酒如何?”
唐久安自然不会推辞,让人给家里送信之后,便站在宫门口。
姜玺走出两步,回头:“等什么?”
唐久安:“马车啊。”
“今日不坐车。”姜玺道,“平京盛景素来为文人雅士们所称道,老师少在京城,我也时常被拘在宫里出不来,难得逛逛,一起走走如何?”
唐久安便和他一道走。
天还未黑,不过已经有阵阵暮鼓催促要出城的人加快脚步,街上行人匆匆,两个人走在人流里,姜玺的步子不紧不慢。
唐久安见他用走的,以为喝酒的地方就在不远,结果走了半天,姜玺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路边的店铺开始掌灯。
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是星辰一颗接一颗地坠落在地面,被人们拾起,悬在屋檐下。
白天看起来有几分风尘仆仆的长街,在灯光的映照下变得瑰丽如梦。
“我头一回正正经经逛街,就是在庆丰五年三月初七。”
姜玺声音悠然,“那天也和今天一样,一路点着灯,我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下走,沿途还买了一个扇坠,一个蝈蝈笼子,还有一串糖葫芦。”
唐久安道:“殿下,再往前就是平江了。”
平江横过整个平京城,蜿蜒曲折,将京城一分为二。
“对,往下就是平江,我沿着江边走,还遇到有人投河,还做了一场好事,把人救了上来。”姜玺说着摇摇头,“三月的水可够冷的,现在下水估计也差不多。”
“因为湿了衣裳,所以我就近找了一条画舫更衣,才上岸不久,就……”
姜玺低头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唐久安心头略有打鼓,开始感觉这顿酒没那么简单。
不过姜玺倒是没有往江边去,而是直接沿小路去了北里。
在北里最辉煌夺目的一间门楼下站定。
“老师,就是这里了。”姜玺回头,在灯光中微笑,“请吧。”
唐久安仰头看着那高高的彩楼,以及彩楼上金漆的匾额。
牡丹楼。
第37章
牡丹楼内布设得十分清幽, 往来迎客的皆是清秀侍女,作童子打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侍女请二人去厅上喝茶。
姜玺报了个院落的名字。
侍女微微一呆,她瞧着姜玺甚是面生, 以姜玺这般样貌, 若是熟客, 她断无不认识的道理。
于是一面答应着, 一面使眼色让同伴去找芳妈妈。
芳妈妈是牡丹楼的老板,原以为是哪个不知礼数的乡巴佬头一回来就想进房间,一见着姜玺,顿时满脸堆欢:“哎哟姜公子您可算是来了!”
北里乐坊并非只是渔色之地,带女客来的也不少, 芳妈妈对着唐久安也是好一顿奉承,姜玺完全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只道:“带路。”
芳妈妈让人取了钥匙来, 笑着在前面引路:“二位请随妾来。”
后院花木幽深,芳妈妈领着二人进入其中一所小院, 开了院门:“姜公子, 一切全照您的吩咐,日日有人打扫,但从来不曾乱动过一样东西。”
姜玺点点头,芳妈妈福身退下。
唐久安对姜玺比了个大拇指:“殿下厉害。”
像这种上等乐坊规矩甚多,头一两回来根本进不了后院,像姜玺这样长年还有一间屋子在这里的,乃是熟客中的熟客。
姜玺瞥她一眼, 目光很是复杂。
院内小小三间,一架十二扇飞鹤翔云绢屏立在当中。
芳妈妈领着人送来酒菜。
酒是好酒, 刚刚温过,散发出浓郁香气。
唐久安身为资深酒鬼,斟了一杯,闻了闻,又对着灯光细看色泽,最后一口饮下:“殿下,这酒比宫中的葡萄酒亦不遑多让。”
之前一路走来,若说唐久安毫不心虚那是假的,但自从踏入这牡丹楼,唐久安就重新挺直背脊做人了。
这间屋子里,单是这壶酒,怕是就要至几十两银子。
而她一年头到都花不了几十两。
这地方她绝对没有来过。
三年前姜玺的那笔账绝计不是她的!
“喜欢?”姜玺提起酒壶给唐久安满上,微笑,“那就多喝一点。”
点心瓜果陆续送来,样样都只得一点点,摆在盘子里,比宫宴还要精致。
一名女伎取出小小的银刀,开始剥橙子。
姜玺道:“放着,下去吧。”
女伎俯身叩头:“求贵人容奴在此侍侍奉,奴只待半炷香。”
唐久安这才发现这女伎肤白如雪,美貌异常,此时盈盈哀求,铁石人也要心软。
姜玺却偏偏比铁石人还要心硬一些:“下去。”
女伎含泪看了姜玺一眼,转而求唐久安:“贵客一看便不是寻常女子,奴家唤作芍药君,因有一客相逼,奴不愿俯就,又不好得罪,是以借以此避一避。”
唐久安觉得“芍药君”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略一思索:“啊,你是花魁。”
“花魁又如何?给我出去。”姜玺半点不假辞色,他不高兴这屋子里出现第三个人。
芍药君避客之事是实,但仅是她来此处的一半理由,另外一半,是整个牡丹楼的人都知道有人包下了这座小院长达三年之久,却从来没有踏足,今夜这位贵客中的贵客终于现身,芍药君身为花魁,怎能不来看个究竟?
她自幼在乐坊长大,阅人无数,第一时间便发觉姜玺显然是那种久居尊位之人,不好相与,倒是唐久安看上去疏朗旷达,是吃软不吃硬的,因此专攻唐久安。
唐久安拈着酒杯,确实觉得留一留这可怜的姑娘也没事,但看看姜玺沉下来的面色,唐久安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不是主人,这里由不得我做主。”
芍药君无奈,只得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有喧闹之声传来,其中一把破锣嗓子尤为刺耳:“小药儿呢?我在这里,小药儿怎么还不来?小药儿,你快出来,上回我就见你有些体虚,这次专程带了药给你!”
外头有人好言好语相劝,那破锣嗓子不依不挠:“胡说,小药儿对我一片深情,断没有舍了我去看别人的理儿,你让我进来瞧瞧,小药儿一准跟我走。”
芍药君脸上露出头疼之色。
唐久安:“……这就是你那恶客?”
“倒也算不得恶,”芍药君,“就是……有些猥琐。”
外面的人居然愣是没拦住那破锣嗓子,破锣嗓子声音渐近:“小药儿,小药儿——”
唐久安望向姜玺,请他示下——臣去赶人?
姜玺的脸绷得掷在地上能砸出个坑来,眼睛里更是快要溅出火星子,他倏地起身,拽起芍药君,打开房门。
先把人推出去,然后抬起一脚,把那烦死人的破锣嗓子当胸一踹。
唐久安扭头观望,只见太子殿下踹人的动作行云流水,长腿一踹即收。
“王大花,”姜玺声音里挟着怒气,“今晚再敢有人踏进这院门一步,明天我就拆了你的牡丹楼!”
芳妈妈捂着嘴,拼命点头。
地上那破锣嗓子生得獐头鼠目,面色焦黄,还留着两撇稀疏的小胡子。
唐久安:果然猥琐。
不过倒是痴情,自己摔得七晕八素且先不管,立刻爬过去扶芍药君。
看到美人忍痛呻\吟,他大为光火:“报上你的姓名!我何三若不雪今日之耻,从此关门闭户,再不行医!”
姜玺才懒得理会他,直接转身回房,便要关门。
唐久安按住门:“等等,何三这个名字,我听过。”
这话外头的何三听见了,何三一看唐久安:“好你个老酒鬼,装什么装?现在杀了这个小白脸,我免你三年的诊金!”
“……”唐久安,“……鬼医何三?”
她刚在得意楼领任务之时,也难免受伤,次数还不少。
寻常的跌打大夫治也能治,但无一不是禀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教条,叮嘱她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