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元宝受伤了……”姜玺的声音是颤抖颤的,人也是,“我以为你……以为你……”
“臣无事。”
唐久安静静道。
这种安静和在杀机下的安静不同,她心里像是下了一场初雪,温柔洁净,并且还是在初雪天里就着火盆,因此还格外温暖。
而姜玺此时既像是温暖的巢穴,又像是冻伤的小兽。
她轻轻抱了抱他,“多谢殿下来救臣,元宝的伤是臣拉的。”
元宝在旁边嘶鸣扬蹄,非常不满。
唐久安大概看懂了。
这货是找姜玺去告状的。
唐久安松开姜玺。
姜玺的手臂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不肯松开。
但必须松开。
姜玺收回手。
一只手上残留着铠甲的冰冷,一只手上残留着发间的温暖。
唐久安一面从马鞍上解下酒囊和元宝尽释前嫌,一边飞快把事情说了。
姜玺十分恼恨:“这起人真是还嫌不够乱的。不就是一个破发冠吗?我大雍宫里要多少有多少,赔他们十个都成。为这玩意儿还要打破头,真是闲得花儿来了。”
骂归骂,事情还得管。
他一面命人去追那些箭手,然后再命人通传京兆府,随即带着余下的人手随唐久安去那家面馆。
*
迦南人纵然彪悍,但到底架不住大雍百姓众多。
几十上百人围殴一人,任谁也撑不住。
更何况混在百姓之中的,亦有好手。
其中一名迦南人格外凶悍,一柄弯刀使得无人敢近。
一支箭矮粗的箭矢对准了他。
忽地,一只手捉住那支箭。
狐家兄弟中最小的小弟抬起头来:“酒鬼姐姐??”
“你怎么也来凑这热闹?”唐久安问。
“我不是凑热闹,这是我们接的任务。”
狐小弟挺胸道,“大雍多的是血性之人,有人出价让我们动手杀了这些迦南人。”
唐久安:“他要血性,干嘛自己不动手?”
“有些人不知道动手嘛,所以咱们才能靠这个挣钱。”
除了大雍百姓越聚越多,迦南人亦是闻讯而至。
那名使弯刀的高手颇有号召力,指挥众人团团靠拢。
面馆里,一名太学生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余百姓,死的死,伤的伤,亦是损失惨重。
“不要杀人,快去报官!”那名使弯刀的大声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数道粗短箭矢交织成箭网,将他兜头网住。
狐家兄弟从人群中一涌而上,迦南人的小团围立时瓦解,大家重又各自为政,又死了两人。
姜玺带着东宫率卫试图控制住场面,但在如此混乱的场面里,每个人都在喊打喊杀,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他的话。
东宫率卫从前所至之处,人人敬畏,俯首贴耳,但今天的百姓像是杀红了眼,根本不听从他们的指挥。
唐久安的刀架在了狐小弟的脖颈上,大声喝道:“住手!”
狐家兄弟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弟,一看顿时大惊。
他们一住手,百姓的战力立即弱了一小半。
但迦人当中却有人认出了唐久安,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小胡子,他叫道:“就是你,就是你偷了我们公主的镯子!大雍人都是贼!将军偷镯子,大臣偷龙冠!”
“放你娘的屁!敢胆诬蔑文大人,找死!”
刚刚被按住瞬息的战火,立即又烧得更旺。
唐久安看出来了,其实迦南人当中也分为两派,有人只想息事宁人,有人则不怕事大。
唐久安盯着那小胡子,松开了狐小弟,走近两步。
姜玺挤进人群,抓住唐久安:“你想干什么?”
“杀了那个闹带的。”唐久安刀尖指向那小胡子,“事情便可平息一半。”
她脸上无情无绪,刀尖寒光闪闪,那小胡子原本气焰嚣张,此时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唐久安嘴微微上翘了一点点:“这个人很好杀。”
“真杀了他,你就完了。”姜玺低声道,“你身上已经背了一条与迦南交恶的罪名,再加上一条人命,信不信父皇明天就把你的人头摘给迦南人赔罪?”
唐久安:“……臣的人头这么不值钱?”
姜玺冷哼:“在天子眼中,没有人值钱。此事你不用出头,快走吧。”
“?”唐久安,“现在?”
就在她话音刚落,一样东西向她砸过来。
她挥刀就拍开,那东西碎裂,黄黄白白的蛋液粘在刀身。
“那是你这个害人精!”扔菜的是大雍百姓,“姓唐的,是你丢了我们大雍人的脸,还连累了文大人!”
唐久安怔了一下。
她保家卫国多年,百姓见给她塞过熟鸡蛋,生鸡蛋却是从未受用过。
还有人道:“对,就是你!迦南人只怕是怀恨在心,监守自盗,陷害文大人!”
“先说清楚,神龙冠入了鸿胪寺的贡品库,我们迦南可再没有人能碰一指甲,是谁监守自盗,莫要冤枉好人。”
那迦南小胡子道,“至于这女的,堂堂大雍将军,竟做小贼,确实是丢脸得很,让人笑掉大牙——”
他还没笑完,鸡蛋烂菜叶子全向他招呼过去:“我们的将军就算有错,也只有我们骂得,关你们这蛮夷屁事!”
两边又打起来。
唐久安忽然问:“殿下,有帕子吗?”
姜玺是个讲究人,帕子自然是有的。
唐久安接过来,把刀上的鸡蛋擦干净了。
“今天在这里谁都可以杀人,唯有你不能。”姜玺看她擦刀的神情冰冷,隐隐有杀气,急道,“你快走,这里交我处置。”
“殿下说得对,臣确实该走。”
她留在这里,只会让两边的矛盾更加扩大。
她刚才那一刀要是斩下,当真是前程尽毁。
“殿下想好怎么办了吗?”
“京兆府的人已经带着文大人往这边赶,迦南王子也该从鸿胪寺出发了,再加上我在此处,还能出什么乱子?”
姜玺道,“你走吧,京城确实太乱,你不如待在北疆自在。”
“好。殿下既有周全之策,臣便放心了。”
唐久安一抱拳,“殿下保重,臣就此别过。”
周遭纷乱,没有时间多言,姜玺点头,只有目光深深,像是要把这个人的模样刻进心里。
唐久安转身便走。
姜玺目光追随。
她的黄金山文甲金光耀眼,仿佛天地间的最光皆汇聚于一人之身。
除此之外,天地黯淡。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闹事?
原本他可以去送她一程。
带着这样的怒气,姜玺转身,亮出东宫金令。
“大雍太子殿下在此!”
混乱的人群终于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更为激动,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让姜玺主持公道,为死去的太学生报仇。
迦南人则拒不认罪,说是大雍的人自己出手,有意栽赃陷害。
就在这个时候京兆府的人来了。
文公度曾是帝师,即使因罪下狱,刑不上大夫,他依然是高冠古服,气势如常。
太学生见到他便先绷不住:“先生,我们定要为您讨还公道!”
文公度拱手道:“文某失职在前,惹动民怨在后,身负重罪,原本无颜见诸君,但诸君正值年少,未来有大好前程,更兼百姓无辜,千万莫要为文某一介老朽之前送了性命。此事由文某起,便到文某为止,天理昭昭,圣心明鉴,文某从未盗宝,清白可昭日月,真相早晚有水落石出之时。”
太学生闻言泣下。
百姓也多有拭泪的。
“文大人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姜玺道道,“孤乃东宫太子姜玺,尔等无论是迦南宾客,抑或是大雍子民,皆听好了。孤今日在此立誓,迦南贡品神龙冠无论藏于何处,孤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无论偷宝之人是何等身份,何等来头,只要被孤找到,孤就在此赏他三百鞭。今日在场诸位,每人皆是监刑官,少一鞭都不行。”
唐久安并没有走远。
她牵着元宝,藏身在一条小巷,隔着人群,遥遥望见姜玺手举令牌,声音朗朗,令出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