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每日都给这些太学生送衣食,亦有同跪的。
天寒地冻,大雪纷纷,长街满满皆是人,白雪淋了一身,似是整个京城都在为文公度戴孝。
今日恰是文公度头七,来的人比往日都要多。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姜玺对着窗外看了半日,不解:“你说这大过年的,这些人为何不好好待在家里,非要出来挨冻?”
他看到有好些人扶老携幼,也不怕摔了自家老母。
“难道他们天天跪在这里,就能把文公度跪到死而复生?若是可以,那我把全城喊来一起跪,偏又不能。”
关若飞:“算了,让他们寄托寄托哀思便罢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去,明日的大朝典要紧。”
姜玺的眉头还是皱着:“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他们回去好好过年……你说给各家各户发点柴米油盐的怎么样?”
忽地,一驾车队渐渐驶近。
首前马车通体纯素,挑着一盏灵灯。
随后是漆木棺木,上覆白绸。
灵灯上写得是一个浓墨的“文”字。
“是文家的马车。”关若飞低声道,“文夫人要扶文大人的灵柩回老家绍川。”
不知是谁开的头,百姓放声痛哭,街面上哭声一片。
雪下得愈发大了,仿佛上天也被哭得伤了心。
姜玺怔怔地看着,以他的二十来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目无下尘的人生,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不相干的人如此伤心。
文夫人同着一双儿女下马车。
“先夫故去,感蒙诸位盛情,一路相送。”文夫人向众人一福身,“先夫自裁而亡,死得其所,含笑瞑目,请诸位勿以先夫为念,年关佳节,且去与家人团聚吧。”
文臻臻低头垂泪。
文德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中满是好奇,捡起地上的纸钱便往怀里揣,仆妇待要阻止,他便哭闹起来。
众人看着文家剩下的这些孤儿寡母,愈发伤感。
马车内,关若飞轻声道:“殿下,替我跟祖母和姑母说一声,年夜饭我不回家吃了。”
姜玺:“……干什么?”
“我送一送她们。”关若飞道,“她们一路上也没个照应,等把她们送到了地方我就回来。”
姜玺第一次在关若飞脸上看见这种沉郁的神情。
关若飞虽然大他两岁,但因为两人一直是胡闹着长大,姜玺从来没有正经把关若飞当成过兄长。
此时此刻,姜玺却有一种感觉,关若飞好像一下子变得沉稳成熟,像一个兄长了。
姜玺顺着关若飞的视线望向文臻臻。
文臻臻披麻戴孝,身形纤薄,在风雪中仿佛摇摇欲坠。
如果那是唐久安,姜玺也会这样做的。
不,那不可能是唐久安,唐久安不会如此。
“去吧。”姜玺道,“有我呢。”
*
关老夫人知道了此事,口中连称“冤孽”,就要派人去把关若飞追回来。
姜玺道:“让表哥去吧。文姑娘去了绍川,只怕再也不会回到京城,表哥以后想见她也不可能了。”
关老夫人道:“不见便不见,不见便会少一块肉吗?”
关若棠在旁,闻言忽然笑了一下:“祖母,不见当然会少一块肉,少的还是心尖尖上的肉。我们的心日夜滴血,只是您老人家看不到罢了。”
关老夫人越发要气晕了:“我这是哪世里造的孽,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般模样?”
“祖母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的喜欢半点也不要紧,我们这么听话,祖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关若棠说完,起身便走。
关老夫人气得扶头,直嚷疼。
老嬷嬷忙取了汤药来,服侍关老夫人饮下。
姜玺闻得药味浓重,不似关老夫人平时所服的益气延年之补药,便问是什么药。
老嬷嬷低声道:“老夫人上了年纪,气不得,一气便发头风,殿下,你们小辈可疼着点老夫人吧。”
姜玺立刻点头:“外祖母说得是,就算再怎么心疼美人,也该过完年再走,外祖步别着急,我这就是派人去追表哥。”
关老夫人这才转怒为喜,嘱咐他快些派人去。
姜玺先出来吩咐赵贺去追关若飞,立时手写了一封书信,让关若飞照抄一遍,再采卖些珠宝首饰送回来。
姜玺哄人向来很有一手,那信写得情真意切,兼撒娇与耍赖,最后再三保证五日一大书,三日一小书,时时与家中联络。
估摸着此信大约在明日便会送回来,姜玺便接上关老夫人去宫中过年。
宫中上下俱在为明日的大朝典准备,今日的年节夜宴倒成了过场。
再加上文公度之事,朝臣不便欢庆,皇帝亦无心酒筵,略饮几杯,听过几首贺岁诗,不由又想起了文公度年年压轴的大才,顿时更加没有心肠,宫宴散得比任何一年都早。
回到贵妃宫中,皇帝有些醉意:“爱妃,朕可是做错了?朕确实是想过用一命平一事,但朕没有想到,那条命是文师的。”
关月轻轻拍着皇帝:“陛下原是无心,是文大人一心报国。”
皇帝的唇齿有些缠绵不清:“可是朕……总是无心却犯大错……”
关月又低低劝慰了一番,服侍皇帝睡下。
次日天未亮,便自己先梳妆。
她并未封后,但重要场合,皇帝必携她出席,地位形同国母。
更何况正月初一是她的生辰。
宫人们着意为关月梳妆打扮,最后打开锦匣,捧出那件太子殿下亲手挑的生辰贺礼,为关月戴上。
镜中人粉光脂艳,美目流转,头上翠冠似融进了万千青山碧水,绿意逼人。
大朝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51章
大朝典是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殿内外早已布设妥当, 宝案、香案、乐器、卤簿一应俱全。
各处司坊的官员亦是各就各位。
但东宫一片寂静,寝殿房门紧闭,太子尚未起床。
以张伯远为首的东宫属官急得团团转,终于忍不住去叩门。
姜玺在床上翻了个身:“催什么催?父皇还要先祭天地鬼神, 半晌午才会回殿受朝拜, 到时再叫我。”
张伯远快哭了:“殿下身为储君, 亦要随祭啊。”
“……”
姜玺倒忘了这一茬。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 由得宫人们将华丽庄严的衮服一层层往他身上套。
旁边便是立柱,上面三个明细的箭孔。
姜玺抬手,轻轻摩娑。
扯坏的锦帐早就换了,上面的箭孔是他特意保留的。
起初是为留下唐久安的罪证。
后来是真的舍不得。
唐久安走了。
姜玺记得那天唐久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大步流星, 一下也没有回头。
她从来都是那样洒脱。
就那样将京城的一切抛在了身后,估计以后也不会想起。
姜玺轻轻抚摸着箭孔,有点辛酸, 又有点温暖。
无论如何,去年夏天明媚盛烈的阳光里, 他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殿下……”
外面又在催了。
姜玺不悦:“叫什么叫?叫丧呐?”
*
没有人知道文夫人为什么会在大年三十离开京城。
天南地北, 俱无如此风俗。
只能解释为京城已是文夫人的伤心地,她一刻也不想多留。
关若飞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在文家的车队后。
附车而行的并非只有他,沿路都有人设祭,文夫人停车答礼,礼毕,设祭之人多半会相处一程。
绍川离京城不算远,这几日的路程想来皆会如此热闹。
随从劝关若飞回家。
毕竟天下人皆对文公度敬仰有加, 有文大人灵柩在此,哪怕是再胆大的宵小也不敢动手。
关若飞只当没听见, 沉默地跟着车队前行。
车队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