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听人喊大少爷醒来,他还不信,这会儿眼见为实,惊讶之余也有百般疑惑。怎么这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的?不像是病恹恹的垂死之人。就算是醒来了,十日滴水未进只顾昏迷,也绝对不该是这样的好精神。
钟言见秦翎动气,赶忙给他披上一件衣裳。“你急什么,我出去看看。”
“你不能去!”没想到秦翎却意志坚决,一反常态,掀开被子慢慢地下了床,“你不许去,我去。”
“你急着下什么床?”钟言自然是想他好好歇息,可是转念一想,也就没有反对。自己到底不是女子,很多时候,说话、办事、思索还是从男子的角度出发,可放在秦翎的眼里,今天这事对自己乃是十足的冒犯。
他面上是成了亲的人,别人的妻,秦烁在面前算是半个家里人,可到底还是外人。现在外人带外男进了院,不顾其他,径直来了房门口。好在这会儿自己是衣裳齐整,若还没梳洗,岂不是全让人看了去?
秦翎生气就气在这点子上了。
见大哥起来了,秦烁心里的疑惑更多一层,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回魂之人,索性退了一步:“大哥现下觉着如何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秦翎走得慢,可仍旧扶着门框走出屋子,用力气微薄的双手将房门关上了,“二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前这院子里只有我,自然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如今……“他歇了歇,“我有了房里人,你怎么敢带人随意地进来?”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听着你醒了,太高兴了所以才糊涂啊。”秦烁的语气不紧不慢,语气淡淡,眉心却拧着一股不甘心的劲儿。这些都让秦翎看在心里,原来,在这个家里,她还是被人瞧不起的。
不管她为自己做了多少,在自家人的心里,乃至一些长工老人的心里,她仍旧是买来冲喜的人,得不到少奶奶应有的尊重。
“往后这个院子,不许你再进来。”索性,秦翎将所有的话都说了,“不管是你还是其他的男丁,有事一概在院门口传话!”
秦烁嗯了一声,可脑海中有发自心底的嘲笑。人贩子和喜娘找来的,能有什么好人呢?别说那生辰八字都是编造的,就连是不是完璧之身都不好说。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把秦翎给缠住了,而更可恨的是……秦烁也在梦里见过了她。
可来路不正就是不正,都是她魅惑蛊惑的。
“大哥别生气,往后我吩咐其他人,以后不进来就是。”秦烁有点本事,哪怕心里再多不满,永远都不会摆在面上,“还请大哥一会儿替我给嫂子赔个不是。”
“你若觉着自身不对,往后就该守着男女大防。”秦翎不是不明白,他只是身子不行,又不是不通人事。二弟看向那人时,眼里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情。秦翎也清楚,他自来就是喜欢和自己抢的。
小时候抢过文房四宝,再大些抢过马具马驹,如今……
“是,大哥教训得对。”秦烁上下打量着秦翎,想看明白他究竟是真的好了,还是强弩之末。前几天自己来看,他可是死人一样躺在床上。
秦翎懒得管他,转头看向两个下人,温和的人生气起来都不狠毒,只能看出确实气得不轻:“你们把东西放下,出去,秦家有秦家的规矩,没听说谁家有女眷的院子这样胡闹!”
“是。”一瞬间,两个家丁好像看到了大少爷和二少爷之间的争夺龃龉。于是高僧的尸骨就这样被放在地上,只剩下秦烁和秦翎两个人站在门外。
目光交接的咫尺间,秦翎淡淡地开口:“二弟,我还没死呢。”
只因为我还没死,你不要妄想自己不该妄想的,只要我还没死,我必定要护着她。
“什么死不死的,大哥如今大好,必定是应了那句话,嫂子的八字和大哥相配,往后必定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秦烁自然听得懂秦翎的话外之音,但他万万不信大哥还能人道,刺人心就要往最难堪的地方刺去。
果然,说完后他看到大哥迅速发热的耳根红了。
于是秦烁笑了,是憋着坏的那种笑。“对了,这高僧尸骨原本供奉在咱们秦家的祠堂,可不知怎么的,祠堂的屋顶竟然漏了水。牌位都先请到了别处,唯独这个……后来我想,高僧毕竟是高僧,有他的福祉在,放在这里岂不是最好?”
“那就多谢了。”秦翎点了下头,“我要静养,就不送你出去了。”
“是,大哥和大嫂好好歇息,我先回了。”秦烁退下台阶,再鞠一躬后才离开大哥的院。刚走没两步,他的贴身小厮就跟了上来,正是那日被秦翎罚掌嘴的那个。
“您看见了吗?大少爷真好了?”小厮问。
秦烁正烦:“好了,就和没病的人一样,我瞧着比从前还好。”
“那这怎么办?眼瞧着秦家就是您当家,大少爷怎么好了?”小厮乱出主意,“要不……小的给他饭菜里下点药?听说外头有种毒,无色无味,吃完就吐血归西……”
“不行,他若是自己病死了最好,若是查出被人毒害,岂不是直接把矛头引到自己身上。”秦烁没有那么笨,转念又说,“对了,你听过还魂之说吗?”
小厮哪里听过这个,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怎么觉着,我大哥不像是自然好起来的,倒像是用了什么法术,或者走了什么歪门?”秦烁细细地思索,“太怪了,病了这么多年一下全好,一醒来就能自己下地,脸色也好,也不见消瘦,这里头有古怪。”
小厮急得抓耳挠腮:“那您打算怎么办?”
“你过来,我有件事吩咐。”秦烁先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说,“你去外头帮我寻个厉害的人来,道士也好,和尚也好,仙家也好,看看我大哥房里是不是有什么偏门的东西,别是养了替身小鬼!”
“是,小的这就去办!”小厮得了活儿,一溜烟地跑走了。
院子里,秦翎看他们都走了才放心,只是不懂二弟将僧骨送来究竟何意。初秋的风吹过面庞,同样也吹翻了僧骨上的白纱,秦翎赶忙弯腰将纱布抻回去,一人一骨面对着面,他心中竟然升起一股暖意。
暖意中还有一丝甘甜的清静。秦翎一时出了神,直到面前的门开了他才起身。钟言怕他吹风,先将他拉了回去,关上窗,怕他这个强行续命的脆皮人被吹倒了。
“刚才看什么呢?”钟言给他沏了一杯茶。
“看那僧骨。”秦翎接过了茶,“我在想……究竟是何种心境才能了然万物,放下世间种种,甘心原地坐化。若是我……必然做不到决断。”
这就是佛的境界了,钟言自然想不通:“你先别想那个了,我问你,你刚才和你二弟说什么了?大清早的,他带人跑咱们这里发癫。”
提到这个,秦翎站了起来,当作一件人生大事来说。他今日精神好,眼里有不同往日的神采:“你放心,我将二弟训斥了一顿,往后他必然不敢贸然闯进来,更不敢带着外男进来。”
钟言却心想,你还是低估了你二弟,他什么都敢。
“还有,往后这院里只有我和元墨两个男子,不会有第三个,你不必事事紧张。”
钟言心虚地咳嗽两声,你眼前就是第三个。
“还有。”秦翎顿了顿,笨拙地说起自己的曾经,只图她一个心安,“我从前当真没有相熟的丫鬟,往后也不会有,更不会纳妾,你……你放心,往后你就是这院里的女主子。”
钟言低头揪着手指头,天地良心,我是男主子。
看她不言语,又深深地垂着头,秦翎便猜她是害羞了。嗯,果然,再是奇女子,也是有女子之情的。
“从前是我疏忽,没吩咐过,从今日起,我二弟他再也不会跑来这里……”秦翎学着她说话的样式,头一回说了不算文雅的词汇,“发癫。不过这发癫是什么意思?”
“啊?哦,这是我老家话。”钟言不好意思说这是市井粗话,“意思就是……异想天开。”
“嗯,那我二弟是跑来发癫了。”秦翎点头。
等元墨和小翠带着郎中回来,差点被房门口的东西吓一跳。虽然还盖着布,可是他俩都有种不言而喻的难受,仿佛靠近那东西就要头昏目眩。郎中自然没有什么异样,先在门口候着,等里头喊人了才进去。
一进去,他的药箱子直接掉在地上,差点砸了脚面。
“元墨。”秦翎还没坐下,“快帮孙郎中将东西捡起来,你可真是越来越懒。”
“是是是,小的是高兴坏了!”元墨在屋里忙前忙后,拉着小翠,两个孩子陀螺似的跑。小翠已经把正厅的桌椅擦干净了,从前少爷看病把脉都在床上,好久没正正经经坐着来。
等钟言帮自己把发冠戴上,秦翎才坐下。他是长子,从头到脚都是长子的气派,只不过病了拎不起来。孙郎中给他抓药抓了两三年了,也是头回发觉秦家的大公子其实……不难看。
何止是不难看,是长得好啊。
只是他旁边那位少奶奶……孙郎中很是奇怪,怎么看起来面色惨白?两个人像换了个精神。顾不上其他的,孙郎中先把行医的物件摆了出来,等候给秦翎看脉象。
“又要麻烦您了。”秦翎抖了下袖口,将左手腕放了上去,实则已经有点累了。刚才说了那些话,又站了一会儿,身子还是脆。
钟言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打算听郎中怎么说,一边观察着门口那僧骨。方才他也听了一耳朵,秦烁居然蠢到将这等宝物放在秦家的祠堂里供奉,当真可笑。虽然骨头只是骨头,不是佛像,可到底是生前有过大智慧的高僧,不把你家祠堂牌位全烧了才怪。
恐怕他也是换了好几个地方,放在哪里都不行,但若是扔了这么好的宝贝,又实在舍不得。思来想去才会想到这院,这不,忙不迭地搬来了。
“这脉象……”孙郎中忽然开了口,“您这几日是否服用过什么?”
元墨和小翠在大少奶奶身边一左一右地站着,俨然成了她的心腹。听郎中这样说,他们的心一揪,连忙看向了钟言,生怕郎中摸出什么端倪。
钟言则没有慌乱,只是累得眯着眼睛。如果这位郎中真能从脉象中摸出什么,他就是神医了。
秦翎自然全不知情:“没有,我只是昏睡。”
钟言在旁边补充:“给他喝过水,每日三碗。”
“这倒是。”孙郎中点头,“世上也有停食疗法,这都是杀清体内病灶的终极之法,可翻遍所有的医书,从没听说过有停水疗法。”
秦翎原本没注意,带着疑问看向了钟言:“我在昏睡中还能喝水?”
“自然喝不了,我嘴对嘴喂你。”钟言笑着说,等着看他的脸红起来。
果真,他的脸红得飞速:“这……这……”
“还请大少爷稍安勿躁,心跳动过快,我手下无法把脉。”郎中提醒,指尖下的心跳原本一下是一下的,这会儿砰砰砰地乱跳。秦翎自知自己失礼,赶紧闭眼默念诗书上的好词好句,心里连续背了十几首才把这心跳压下去,可再也不敢看她。
嘴对嘴,这不就是肌肤之亲了吗?他又忍不住地想。
郎中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紧皱,这心跳怎么又快上来了?
等到脉象把完,郎中自叹不如,站起来拱手道贺:“不知秦家是请了哪位神医,老朽深受震撼。您这病已经大好了,若无其他急症,只需要慢慢静养,回归完全康健之日也就是一两年的功夫。只不过体内还有风寒未清,身子还是虚弱得很,需要滋养慢补,切不可操之过急。”
秦翎等这番话已经等了太久,几年过去了,没想到终于盼望到病愈之日,可他竟然不信了。
“当真?”他急喘了几下,“我好了?”
“给您道贺啊。”郎中笑着点头,“听说前些日子您亲自去隐游寺吃斋听经,怕是诚心感动上苍。”
“我真的好了?”秦翎还在怀疑,不由地看向元墨,“元墨,你听见了么?我好了?”
元墨乐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别说是少爷,他都怕听错了。只因为往常看过郎中都不是这样说,这个说体内有火气,那个说有湿症,这个说肺火旺,那个说肝火胜……看来看去,郎中把过脉象只会背地里摇头,这是头一回听见好话!
“我竟然好了……咳,那可真要谢谢神佛菩萨,过几日回隐游寺还愿。”秦翎许多年不曾高兴,刚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将手抬了起来,“既然我已经好了那就再麻烦您一件事。贤内消瘦,请您看看她是何种体质,然后开些补药来调养……”
“我不用我不用,我可没有你们大族世家的习惯,来不来就喝点补药。”钟言摇头回绝,力度太大了,直接把头上的金簪子甩了出去。
他一惊,可是来不及捞了。只听得叮当一声,腊梅金簪直接甩到了秦翎的脚下。
郎中即刻有些站不住了,连他都没见过这样“豪放”的女子。女儿家的饰品哪有随便掉落的道理,放在别人家的小姐身上,当着外人这样一掉,恐怕羞得几日不出门。而秦翎作为她的夫君,自然也觉得脸上无光。
可这位大少爷不仅没有呵斥,反而费劲儿地弯下腰给捡了起来。
“簪子都戴不住,没见过你这样淘气的。”秦翎将她最喜欢的簪子紧紧攥在手里,早知道她喜欢腊梅,当初就该多打一套头面,让她换着来戴。可不知是不是他眼花,这簪子的尖处竟然有一点暗红,看不出是什么染上了颜色。
钟言见他打量簪子,一时有些紧张,毕竟手腕上的伤还在呢。每日割开取血,那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他赶紧走到秦翎面前将簪子拿回来,转头对郎中说:“多谢您了,您开了方子给元墨就好,让他跟着一起去抓药。”
“是。”孙郎中往后退了两步,由元墨拎着药箱,两人一起离开。等他们一走,钟言将金簪重新戴回头上,回身对秦翎一笑:“你瞧,我没骗你吧,我说你好了就是好了。”
这回秦翎没再反驳,没看过郎中他心里总是不踏实,现在得到了证实,自己确实是好了。
自己终于……好了。
秦翎低下了头,久违地盼望起新生。从前他对春夏秋冬都不在意,能熬过一季便是一季,如今他忽然察觉到窗外有变,原来这院里的景色竟这般好看。
大少爷好了,这消息不胫而走,特别是请过郎中之后,每个人嘴里谈论的都是这桩奇事。元墨带着郎中去账房领了抓药和上门的银子便小跑回来,笑着冲进屋里:“少奶奶少奶奶,钱管事说给少爷请安,晚点过来有事通报。”
“她在账房没什么事吧?”钟言刚把高僧的僧骨搬进来。
元墨悄悄地说:“好着呢,徐夫人管账不比从前的钱管事差劲,只是从前她忙着顾家,再说谁家也不请女管事。账房里新找了几个伙计,都听她的,没人看出来。”
“那就好。”钟言放心了,徐莲要找自己,恐怕是殃人的事有着落了。他不愁那个,只愁秦烁请来的这尊“大佛”要怎么放,再怎么说,这绝对不是俗物,放在喜台上更不行。
喜台上是放和婚嫁有关的物件,把这摆上去,岂不是自己和高僧成亲了?钟言思来想去还是将僧骨搬进了睡房,先放在书案上:“元墨,一会儿你找丫鬟进来把软塌撤了,放个观音台来。”
“是。”观音台是供佛的,虽然这僧不是观音,但元墨也猜出要怎么放。只是他和小翠不能离它太近,离近了就头晕。
院里请了四个大丫鬟来使唤,没多会儿就弄好了,僧骨放上去之后钟言的心里安定许多,不知怎的,他竟然不怕它,也不觉得它恐怖。况且它确实有用,只要有它在,任何邪物都别想进秦翎的房子。
早有这个镇宅,还怕什么肉纸人啊……钟言忙完一通再出去,秦翎还在外头晒太阳,他走过去将轮子椅推动,将闭眼休息的秦翎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秦翎回头问。
“推你出去转转。”钟言一笑,“只可惜啊,入秋了,没有什么好看的鲜花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