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人来车往,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林载川按捺下浮起的心绪,带他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四星酒店。
到了安静宽阔的房间里,林载川转过身,冷静问道:“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羿为什么死而复生还心甘情愿地为信宿卖命?
“……”柳羿叹了口气,现在也没有继续伪装下去的必要了,五官上笼罩着的那股阴沉冷厉的气息散去,随之露出的是身为人民警察的正直与坚定。
他坐在沙发上,向林载川解释道:“你知道当年我被上级安排到沙蝎进行卧底,本来是想多打探关于宣重这个人的情报,但后来因为我的个人疏忽,被那些人发现了身份,不慎落到了宣重的手里。”
“那时候宣重对我严刑拷打无果,没有从我的口中得到任何信息,所以想让那位大名鼎鼎的‘阎王’来撬开我的嘴,于是我辗转被送到了霜降内部,又被信宿救了下来——就跟你六年前经历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一套林载川确实很熟悉了,最近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回想过无数次。
“我伤的没有你当时那么严重,只是断了几根骨头,还不致命,周风物那会儿也还活着,想在他的眼皮底下搞什么小动作非常困难,刚到霜降的时候,我也吃了不少苦头。”
“直到有一天,阎王单独到刑讯室找到了我……从我的嘴里套出了一些消息。”
说起这段屈辱的曾经,柳羿的脸色还是非常惭愧,毕竟他们都应该是宁死不屈的战士,可阎王的手段就像深度催眠,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
“但阎王并没有把那些消息传递出去,只是跟我说,只要我配合他,他就可以救我离开这个地方,并且对今天发生的一切守口如瓶。”
柳羿道:“他是霜降里的人,是敌非友,我对他当然是万般提防,就算他对我提出了相当有吸引力的条件,我也觉得他接近我不怀好意,一直没有相信他,也没有接受他的计划。”
柳羿顿了顿:“直到我收到了来自上级的一道密令。”
林载川的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那仿佛是希望的蝉翼轻而又轻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柳羿道:“上级命令我假死隐藏身份,在暗处配合信宿的所有行动。”
“我不知道信宿到底跟警方是什么关系,能够让上级下达这样一条几乎没有底线的指令,无条件服从他的所有安排——阎王当时在我看来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看着瘦瘦巴巴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个子还没到我的肩膀高,我很难信服这样一个人,在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但我很快就改变了想法,跟在阎王身边以后,我发现他的智慧、勇气和手段,比起我们这样专业的刑警,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起这些,柳羿的语气带着由衷的敬佩,顿了顿,他又道,“因为涉及到上级的一些机密,我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身份,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阎王一定是我们的人。”
林载川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在那一瞬间,他感到无法言喻的如释重负。
从信宿跟他“开诚布公”以后、在阎王“毫无保留”的坦白下,林载川尽管仍然相信那一分微渺的可能性,还是想要走到信宿的身边,那也只是凭借着他的本能与对信宿的认知和了解,近乎一腔孤勇、孤注一掷地信任这个人。
而现在,他终于有了肆无忌惮、毫无保留的理由。
信宿……
这段时间里,林载川不止一次的设想过,假如信宿是他们一方的人,那么他的行为是否具备更多的合理性,他们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省厅对他的身份不知情,那么只有可能是更高级别的行动,甚至跟他当时在本杰明身边卧底是同一级别,直接跨过市公安局、省公安厅,由最高局的成员进行指挥调派。
……他们从来不是同道殊途,他们是一直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走向同一个终点的人。
林载川的心绪如雪白羽毛慢慢浮起,逐渐变得滚烫、沸腾。
“其实我还挺佩服你的,明明不知道他的身份,还能做到这一步,你也算是特别特别了解他了,”柳羿由衷感慨道,“阎王嘛……嘴硬心软,他说的话你都反着听就是了。”
林载川低声道:“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他的身边办事吗?”
柳羿点了点头:“是啊,这一路走过来也是九死一生的局,周风物没死的时候,信宿在霜降的行动算得上举步维艰,说不定犯了一点什么小错就连命都没了,直到周风物死了,局势才渐渐好转起来。”
“这些事我本来是要带进棺材里的,如果不是今天意外碰到你,我不可能跟任何人提起。”柳羿叮嘱道,“以后你见了阎王,千万不要说这些话是我告诉你的,他要是知道了会让我痛不欲生的。”
林载川却沉默许久不语,神情一动不动,目光凝滞,思绪似乎陷入了某一段回忆当中。
柳羿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载川?”
林载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几秒钟后,终于艰涩开口:“信宿,他是不是受过枪伤?”
闻言柳羿沉默了片刻,明显知道林载川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斟酌了好半天,才谨慎开口:“载川,当时那种情况下,你只能确定对面的人是阎王,无论做出什么反应都是……”
“他救了我。”林载川的声音很轻,但语气竟然在发抖,仿佛已经无法负荷过于沉重压抑的情绪,他只能感到命运恶意安排下的极致荒谬。
“……他救了我一命。”
当时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剩下半口气,如果不是信宿的包扎和照顾,早在六年前,他就死在了沙蝎那些人的手里。
可那时他以为阎王想从他的嘴里得到“斑鸠”的线索,为了故意让他放松警惕才那样做——尽管信宿在他面前有意表现出来的事实确实如此。
信宿伤在后腰,但凡子弹再歪一点击中脊柱,都有可能让他一辈子都无法站立行走。
他差一点……
差一点。
柳羿看到林载川轻微颤抖的肩膀,起身低声对他道:“载川,你不能用现在的信息来评判当年的行为。”
“太苛责了。”
除了命运弄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两个人的行为都不能说错,只是柳羿换位想想,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他跟他珍视之人的身上,他可能会直接崩溃。
林载川眼眶湿润滚烫,眼尾红了一片。
真相太痛了,仿佛六年前迟来的一记子弹重重嵌入他的心脏,激起一阵血肉淋漓的剧痛,五脏六腑都在痉挛翻搅。
他忍无可忍,大步离开了房间。
林载川的脑海中不断闪回过六年前的那一幕,说话声、脚步声、警笛声、震耳欲聋的枪声,都在耳膜中清晰地来回震荡。
信宿……
……信宿怪过他吗?
不得不在医院休养的那半年、阴雨天病痛缠身的时候,有没有哪一刻后悔过伸出手救了他?
林载川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淹没了鼻腔,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窒息感。
“载川……”
柳羿走出门,看到林载川的身体靠在墙壁上,头颅低垂下去,乃至于脖颈都跟着弯曲,他的脸颊用力埋在手心里,透明的水珠不断从指缝间滚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
他们两个人的事,柳羿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只能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你没有预知的能力,六年前又不知道阎王的身份,那时候跟他的确是立场对立,走到阴差阳错这一步,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他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林载川的声音几不可闻,几乎带着一丝血腥气。
“信宿的身体不好。”
“他受到过太多伤害,留下许多难以痊愈的沉疾。”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伤害他的人里……”
“我也是其中之一。”
——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就送到这里了,密码你知道的,直接进入找他就好了。”
柳羿站在一栋别墅门口,又一次叮嘱林载川:“不要出卖我啊!”
阎王明显不想把林载川乃至整个市局都卷进这摊浑水里来,可他对林载川已经“坦白从宽”了,这时候也拦不住他。
林载川输入六位数密码——信宿名下十多栋别墅,但密码不是“一号通”,有的是他自己的生日,有的是林载川的生日,还有的是两个人在一起的那天。
而这栋别墅的密码,是他父母去世的那一天。
大门“滴”的一声响,很快自动弹开。
林载川在门口停顿了两秒,而后走进了别墅内部。
一楼的装修风格是很“信宿”式的冰冷阴森,基本上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一张桌子,到了夜晚简直直接就能当做是一个灵堂,四壁苍冷惨白,被灯光一照,更是冷森森的诡异,给人无端的压抑感。
林载川走进客厅,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
卧室的房门留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推开也没有什么声响,林载川的脚下踩着雪白的羊毛毯,一步一步走到了卧室的门口。
他伸手,轻轻地推开门。
信宿半靠在床头枕头上,一条手臂露在外面,在手臂内侧血管固定着一个留置针头,可能是哪里不舒服,他闭着眼睛,秀气的眉微微蹙着,长长的眼睫不时轻颤一下。
林载川的呼吸一窒。
信宿这两天已经在努力配合裴迹的治疗了,忍住了那些娇生惯养不耐疼的毛病,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瘦骨嶙峋——他知道林载川说到做到,肯定会来跟他见面。
然而即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很不好,明明分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简直像是丧失了半数的生命力,病态的孱弱,雪白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呼吸起伏都显得非常微弱。
七月天本来应该是非常炎热的,可信宿让人看起来极为寒冷。
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动静,信宿眼也没抬,语气厌厌的:“药放在桌子上就好了,等下我会吃的。”
说完他把手臂往外一搭,一副任人处理的模样。
信宿不喜欢医院的环境,昨天晚上就回来住了,裴迹开车把他送回来的,不久前才离开,说要回医院把晚上要注射和服用的药剂带过来。
信宿感觉到那人走近他,却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说话,睁开了眼皮——随即他的瞳孔紧紧一缩,漆黑眼瞳中清晰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林载川走到床边,静静望着他。
信宿:“………”
谁那么快就跟林载川泄露了他的位置!
信宿磨了磨牙,心里把自作主张的秦齐鞭笞了一万遍,而后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地跟林载川对视。
尽管知道林载川绝不是一个听劝的人……他还是想让载川回去,为此他宁愿在林载川面前摆出一副冷血无情的模样。
他弯唇笑了一下,但眉眼薄情的冰冷,语气淡淡道:“好久不见,林队。”
林载川“嗯”了一声,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放回被窝里面,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刀把放在果盘里的苹果削皮切块。
信宿目不转睛盯着他。
林载川的反应平静的出乎信宿的意料,好像他们还是曾经那对毫无罅隙的伴侣,可以还像从前那样随意相处……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决裂、不曾经历漫长的分离。
信宿被他这个态度搞的有些莫名其妙,但只能一个人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按捺着心里的情绪,吃掉了半个又酸又甜的苹果,而后终于忍无可忍道:“好了,现在看也看了,林支队还是请回吧。”
林载川道:“市局那边的职务我已经辞去了,这段时间不会再回去。”
信宿语气荒谬:“我再怎么明目张胆目无法纪,也不敢把一个条子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林警官,多少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吧?”
林载川神情顿了顿:“这一次跟你见面,我没有打算离开。”
信宿气极反笑,“哈”了一声,“你是不是真的把这里当以前的那个温柔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留在身边的,”信宿左手摸向枕头后,指尖触摸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他冷冷道,“林支队,我们毕竟身份不同,下次再不请自来,我就不会再这么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