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沉默。
不能说是,因为确实不算是。
却也不能说不是,因为被选定的龙侍是别惊鹊,她的孕育也是自此而始。
她只能沉默。
虞画澜冷笑一声,手指掐得她的下巴生疼:“柳易眠不知道你是龙女,你猜他看到你生出来的是个妖,会是什么反应。”
画棠毫不畏惧地逼视回去,她第一次在虞画澜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然后,她也笑了起来:“我猜他会杀了我的孩子,再杀了我?”
她的笑容开始扩大:“你想要当龙父,我偏不让,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做龙父,除了你。柳易眠杀不了我,我便让别惊鹊杀,若他也杀不了我,我便再找人来杀。虞画澜,你听清楚,我就算死,也绝不会让你如愿!”
能够与一个人类义无反顾地来到浮朝大陆的龙女,她的性格底色本就是叛逆而决然的。
虞画澜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面色反而变得温柔:“我会如愿的。”
画棠很快就知道了虞画澜这话的意思。
她在某一次沉睡之后,再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回到了最初她来到浮朝大陆时的那一处院落。
他囚禁了她。
她只能在这里度过生育前最后的时光。
寻音卷不可使用,传讯符不可使用,密不透风的大阵绝对笼罩着这片土地,曾经温柔的美景变成了牢笼,风吹是将她的一举一动传递给虞画澜,草动是虞画澜将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
画棠试过无数种方法。
可是身怀应龙的她,绝食也不会死,寻死也自然有一股力量笼罩着她,让她的计划失败。
画棠从觉得荒诞,到觉得有趣。
然后,她在虞画澜下一次到来的时候,以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反正自然有天道的力量庇护着她,虞画澜此刻也无法伤害到她,那么,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好的,或许她能试着杀死他的时机了。
但她失败了。
妖气将所有的一切炸裂开来,原本宁静的小村庄变成了一片近乎荒芜的废墟,画棠妖丹碎裂,遍体鳞伤,却只是让虞画澜的衣角炭黑,俊美的脸上多了一条点醒灵不过三息便会愈合的小伤口。
虞画澜用手指沾了沾脸上的血,放到面前看了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惊惧的龙女:“想法不错,但你是否忘记了,你是生而妖力低下的龙女。看在你肚子里应龙的份上,我不动你。”
画棠忘了一件事,天道的力量是会庇护她,却只是不会让她失去性命。
并不代表虞画澜不能用其他的一些方式折磨她。
——在她诞下腹中的应龙之后。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画棠摸着襁褓中一头银发的婴儿,低声道:“我的龙侍名叫别惊鹊,那么,你就叫别夜吧。”
那是她清醒着对自己的孩子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因为那一天之后,虞画澜一指点在她的额头,将她所有关于他的不好的记忆,全部删掉。
甚至让她忘了别惊鹊的存在。
被她玉石俱焚地烧成了废墟的小村落一夜之间被重建,曾经的那些不堪被彻底掩埋,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从这一天开始,虞画棠的记忆里,龙侍从头到尾都是虞画澜,她是心甘情愿与他在一起,她名叫虞画棠,是他的妹妹,与他在一起,本就是她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柳易眠不过是掩人耳目。
而她的孩子,名叫虞别夜。
失去记忆对她来说,是幸福,也是不幸。
她忘记了那些不堪的过往,眼中少了几分清明,也会在虞画澜来时用温柔的目光看向他,然后陷入短暂的、自己都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恍惚。
总觉得有什么不该是这样的,却也不明白为什么。
但也正因为如此,虞别夜在这一处被重新修缮过的村落之中,度过了虚浮在彻头彻尾的假象上的、平和宁静的童年。
直到画棠山开始落下终年不化的雪,山巅建成了一座名叫画廊幽梦、被称为是天下三大盛景之一的别院。
……
这一片碎片所承载的记忆到此为止,后续的画面变得更加断断续续,甚至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片段。
也不知是因为虞画澜修改了画棠记忆时所用的灵法伤及了她的魂魄,又或者是她此后的记忆彻底陷入混沌,凝禅敏锐地感知到,如果强行去拼凑这段记忆,恐怕会让残存的这一魄,都彻底破碎。
她停下了追溯,慢慢睁开眼。
如此长时间的追溯对她来说负担也并不小,她有了片刻的恍惚,那些阅读来的记忆更像是自己亲身体验了一遍,有那么一瞬,她对虞画澜的厌恶与憎恨到达了某种阈值,甚至连周身的灵息都开始暴涨。
直到一只手轻轻覆盖住了她的手背。
是虞别夜。
看过了自己母亲如此堪称惨烈的过往,更重要的是,得知了自己如此……奇特的身世后,虞别夜的情绪,竟然依然是稳定的。
很难想象他在后来画棠没有呈现的那段记忆里到底遭遇了什么才让他有了现在这样的状态。
又或者说……
凝禅抬眼,对上了他那双沉黑的眸子时,那些浓郁到化不开的憎恶,终于逐渐像是清晨的雾气一般渐渐散去,露出了内里原本的她。
“阿夜。”她破开这许多迷雾,抬手,抚上虞别夜的眉眼:“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刚刚起了个头,却倏而拧眉。
一些有关天道与龙侍的记忆如退潮般从她脑中被抽离,她的眼神迷离一瞬,下一刻,虞别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于是那些已经退至半路的记忆浪潮,便硬生生停滞在了原地。
凝禅骤而反应过来。
是了,如此秘辛,又怎可能存留于记忆之中,她理当忘记。
“除了天道的部分,其他的事情,我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是亲历者。”虞别夜握着她的手,以自己的灵息将她包裹,语气有些讥诮的散漫:“祂可以抹去别人的记忆,却总应该让我自己知道来历。”
这个祂,指的自然便是天道。
所以他才可以让凝禅的记忆消退停留在这一瞬。
因为他想要她记得。
他愿意将自己最鲜血淋漓的一面完整地呈现给她。
只要她愿意。
凝禅的手指从他的脸颊划过,她注视他良久,心中有太多的话语,却没有一句适合在这样的时候说出口。
苦难本就不是一件值得分享和歌颂的事情。
即便她近乎亲历了一遍,又哪里敢说一句感同身受。
“你总不可能永远用你的灵息包着我。”凝禅终于开口,她慢慢道:“阿夜,你到底是谁这件事,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虞别夜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撤去灵息。
“你是虞别夜,是别夜,是应龙,又或者是……天道之子。”凝禅有些艰难地吐出最后四个字,静静地看着虞别夜:“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所以记不记得这件事,也并不重要。”
和上一世一样。
她带他回来,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些身份中的任何一种。
“你在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身份。”凝禅主动将手从他的手心中开始抽离:“你是我从灵犀秘境里亲手捡回来的……师弟。”
前世与今生交错,那些画面在她的面前闪回,她心知肚明自己将要失去一段有关虞别夜的记忆,甚至不确定前世的自己是否也曾知晓却又忘记。
但这一次,她做了一个决定。
凝禅在最后两个音落下的同时,骤而松开与他交握的手,在指尖滑落的一瞬,她的脑中一空,那些原本的记忆从她的脑海里不留痕迹地消失。
她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她甚至下意识知道,很快,她就会连自己忘了什么这件事,也会忘记。
所以她向前,凑近虞别夜,语速飞快。
“我听说过一个说法。”凝禅在距离极近的地方看着虞别夜的眼睛,她的鼻息几乎打在他的脸颊:“我知晓了你的秘密,就要用一个秘密来换。”
“我这个人向来慷慨。”凝禅道:“虽然我已经忘了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但我想,我有两个秘密可以与你交换。”
“忘了的秘密又算什么秘密。”虞别夜摇头,再向前一点,近乎贪婪地感受着她周身的气息:“不必为此勉强自己,哪怕你永远都不告诉我,我也不会介意的。”
凝禅用一根手指将虞别夜推回去了点儿:“但是我想说,所以你必须听着。”
虞别夜眨眨眼。
凝禅道:“第一个秘密,有关我自己。第二个秘密,有关你。你想先听哪个?”
虞别夜想了想:“第一个秘密。”
凝禅问道:“难道你不好奇我有什么有关你的秘密吗?”
虞别夜摇头:“比起我自己,我更想知道你的事情,越多越好,哪怕不是秘密,我也想听。”
凝禅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如果这两个秘密是二选一的话,你会后悔的。”
“怎么会呢。”虞别夜笑了起来:“有关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后悔。”
凝禅摊了摊手:“好吧,那我先告诉你第一个秘密。”
“我和凝砚都觉醒了两条四方脉。”凝禅道:“因为我们都并非纯血人族,虽然血脉已经非常稀薄了,但严格意义上来算,我和他,都算半妖。”
虞别夜眼瞳骤缩。
但惊愕之后,他的表情里更多的,竟然是惊喜。
连嘴角都忍不住勾起。
凝禅愣了愣:“你怎么这个表情?等等,你不会曾经觉得你是妖族我是人类,所以我们最终还是会殊途吧?”
虞别夜被猜中心事,沉默下去,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凝禅不可置信的眼,又飞快摇头:“我只是想过……”
话到嘴边,又卡壳,卡了片刻,虞别夜的耳根开始微红。
凝禅没太明白,她抬手捏了捏虞别夜的耳垂:“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脸红了?”
虞别夜深吸一口气,耳垂传来的温度让他轻颤一下,片刻,他像是豁出去一般开口道:“我怕……我会在情绪过于失控的时候,化作妖身。妖身与人类的身躯到底有一些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