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迷蒙蒙撩开眼帘,便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她跟前。
芫娘揉揉惺忪睡眼,登时睡意消散,唇边也漾出一抹笑意,有些不好意思道:“呀,我怎么就睡着了?”
“六爷怎么是一个人?旁的官爷呢?”
“他们在忙他们的差事。”陆怀熠靠在门边,兀自垂下眸子,“我要是不扰你这清梦,也不知道谁赶明儿得染风寒。这么大的人,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
“要睡不回屋去,在这点灯熬油切什么姜?”
“要做掌灶,不练这些东西怎么能行?要不该被人瞧不起了。”
“你来都来了,留一会再走吧?”芫娘半点也不顾他言语里的几分责备,只乐颠颠地起了身,嘱咐陆怀熠稍等片刻,便将先前塞进冰窖的竹筒抱了出来。
那豆腐碎早已经冻的软糯冰凉,挖进碗中,再加上糖水和白日里搓好的芋圆,绵软甜美,在夏夜尝吃最是消暑不过。
芫娘自觉略过了豆腐的来历,笑吟吟朝陆怀熠道:“今天有芋圆豆腐冰,正好给你消暑。”
陆怀熠轻轻撩眉,只瞥一眼厨房里头没来及打理的刀案,便勾起唇角哂笑一声。
“怎么?今天又切碎豆腐了?”
芫娘的笑一僵,脸上顿时多出两抹酡红,低声喏喏道:“你会算命吧,这也能知道?”
她正龃龉着不知道该将手里头的碗递出去还是收回来,便觉得手中一轻。再一抬眼,陆怀熠已然毫不见外地将碗接进自己手里。
他轻挖一勺抿进嘴里,一股豆乳香气霎时间在舌尖化开。芋圆则裹满了融化的豆乳和糖水,又香又韧。
“下次能不能少放点糖,我不爱吃太甜的。”
“嗯。”芫娘瞧他吃得仔细,忽觉得心头的忧虑一下子尽数消失,恍惚一整天的疲惫都不见了。
他吃东西一向挑拣,如今明看出这是她切碎的豆腐,却未曾有丝毫介意。
也不知是他拿她没有法子,还是他待她又宽容了一点。芫娘弄不清楚这其中缘故,但心下仍旧高兴。
芫娘忍不住抿起嘴角的弧度,朝陆怀熠不假思索伸出手:“若是太甜了,我再去给你重新盛一碗。”
言语间,她端着新盛的芋圆豆腐冰递到陆怀熠面前,一道刺目的刀伤立时入了陆怀熠的眸。
陆怀熠迎上芫娘的目光:“你手怎么了?”
芫娘后知后觉,连忙缩缩手:“没什么大事,做饭握刀的,昨儿切姜喇了手。”
“这掌灶还真是不太好当。”
她挑起视线飞速打量下陆怀熠的神情,又忙不迭别开视线。
可以和他这么面对面坐着,她觉得怎么样都是开心的。
陆怀熠不言,一把将她的手扯住。
伤口是昨天留的,不过芫娘今日又是洗菜刷盆,又是切豆腐切姜,显然不曾把这伤口照料得太到位。
如今伤口仍旧外翻着,隐约还有些泛白。
陆怀熠随即从袖口里仔细摸索一阵,先是掏出他的两颗骰子,而后又是几颗碎银,最后才是一只天青色的小瓷瓶。
他明晃晃地松下一口气:“幸好陆巡这玩意没丢了。”
言罢,陆怀熠便摁住芫娘的手,将那小瓷瓶里头的药粉倾在芫娘的伤口上。
芫娘轻轻哼唧了一声,手又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奈何陆怀熠紧紧叩着芫娘的手腕,生是没能让芫娘将手抽走。
他抬眼望着芫娘眼角的泪花,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知道疼了?知道疼还逞什么强?”
“不疼。”芫娘被那药粉蛰得呲牙咧嘴,却仍旧强撑住脸上的笑意,“一点都不疼。”
这掌灶是她要当的,她才不疼呢。
陆怀熠似是轻轻叹下口气,只是幅度实在太小,任芫娘就坐在他身边也没太察觉得到。
他垂着眼帘,目光都聚在芫娘的指尖,不冷不热道:“我给你找个去处,想干什么由着你。”
“干嘛还要浪费时辰精力在这里切姜?”
芫娘望着他,只觉得他神情严肃,丝毫不像实在玩笑,不禁微微蹙眉。
“这怎么是浪费时辰呢?我哪也不去,我就要留在凤翔楼。”
成日喝到烂醉如泥的老孙能把南豆腐切成一团绣球,她就偏不信她切不出来:“这刀工练不出来,就是做了掌灶也得遭人笑话。”
她的话音还没落,一阵格外尖利的刺痛便忽然从指尖传来。
芫娘忍不住低呼一声:“噫。”
这刺痛也并非因为其他,全是因着陆怀熠在她手上狠狠倒了一大股药粉。
芫娘蹙起眉头,正要质问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便见陆怀熠松开她的手。
“这药上完了。”陆怀熠干巴巴地说一声,随即扭头拿着那芋圆豆腐冰地挖了两勺,不假思索地咬下去。
芫娘忍不住偷偷瞧他,见得一碗芋圆豆腐冰很快见底,便偷偷笑了。
难得见他吃得这样利落,他今儿肯定挺开心的。
夜色渐深,凤翔楼早已是门可罗雀关门打烊,可同在街尾的良宝客栈里头,灯却仍旧亮着。
未几,一辆马车果然被赶进客栈里头。
等得车驾停稳,车里的一道高瘦身影便直接被引进了三楼的天字上房。
房里头早已经有人久候了,见得贵客驾临,几个人才忙不迭拱手作揖,端茶倒水:“吴管家劳顿,快请吃一盏新茶。”
吴管家不置可否,兀自落身身坐在桌前,神情却始终阴沉。
几个人见吴管家不肯吃茶,又递上一匣子银票,连忙解释道:“吴管家恕罪,少了香海胡三的这一笔,银票是比往常的少些。”
“胡三先前是太高调,好在他死得干净,牵扯不出往京中送过的银钱的事,这一点吴管家大可放心。”
闻言至此,吴管家总算是大发慈悲地伸手接过银票。
他点了点数量,倒也不见什么显而易见的不满:“既然知道少了,那就想法子去找补,与我说有什么用?”
几个人连忙点头哈腰:“是,是,吴管家您放心,咱们这是一笔大的,只等些时日洗干净,便能双手奉上。”
“胡三先前可还有什么话带来?”
“胡三只说得了一只玉环,瞧着有些来头,要请吴管家献给老爷。”
“玉环?是什么玉环?”吴管家云淡风轻的神情中透出一丝疑惑。
“是只雕了兰花的白玉同心环,听说是个小娘子家祖传的宝贝。”
吴管家的眉头一拧,言语里露出几分关注:“雕兰花的白玉同心环?东西在哪?”
众人一愣,又道:“这……不成想锦衣卫会查到香海去,玉环若不在锦衣卫手里,大抵就还在香海。”
吴管家闻言,兀自敛了敛神情,收起盒子里头的银票:“把这玉环找出来。”
“我来时可在凤翔楼瞧见了锦衣卫,胡三出这样的事,你们也该仔细些,免得步了他的后尘。”
几个人连忙又是一阵溜须拍马:“吴管家不必忧虑,前头的是英国公府里那位,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套身官衣招摇罢了,只会调戏凤翔楼里的小娘子,不足为惧。”
“哦?”吴管家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那胡三是折在了谁的手上?”
“抄胡三窝子的百户名唤陆巡,是个硬茬子。”
“还请吴管家放心,他既敢折了胡三,我们就有法子折了他。”
第29章
在顺天府的时光过得飞快。
一转眼, 芫娘已经领着了进凤翔楼的第一份月钱。
芫娘拨弄着银锞子和铜板,一时也不知要怎么花,只能支着下巴在大堂里头发呆。
凤翔楼里其他做活的娘子见了,便吆喝道:“芫娘, 明儿休息, 我们要去香凇山拜佛去。”
“如今有了银钱, 到佛前供个大莲灯,日后才有福气嘞。”
“都说香凇山的佛最灵了, 你跟不跟我们一道儿?”
芫娘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我要去。”
大家闻言, 便叽叽喳喳围到芫娘身边。
“你听我说, 那个莲灯你可得买好了背上山去。”
“山上庙在外头的莲灯请一盏要十文,南城的只要五文钱一盏, 还是西番的酥油灯。”
“香我这里有,就不用花冤枉钱了。”
顺天虽然没有红芍和翠翠,但芫娘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孤单了。
旦日一早, 她便换上干净衣裳,同几位娘子往香凇山上去。
香凇山位在顺天城南, 山上那智妙寺本是前朝建筑, 遗世而独立于山顶,时至本朝已然颇有荒废之景。
好在多年前永宁长公主出嫁时宫中大兴佛事, 当今陛下亲自下旨翻修,才有了如今恢弘气派的智妙寺。又因着香淞山山林深静, 景色怡人,故而也渐渐成为了京中百姓们郊游踏青的去处。
这一路上山, 既有人卖吃喝,也有人编草蚂蚱, 实在是好不热闹。芫娘看得流连忘返,直被旁的娘子们唤两三声才发觉掉队。
芫娘只好讪讪一笑,再三步并两地追上大家的步子。
不过饶是大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山上买东西,芫娘还是被那带着露水的新摘荷花引去目光,最终买下三朵。
香凇山算不得高,坡度也一点都不陡,即便芫娘走走停停,小一个时辰便也到达了山顶的智妙寺。
敕修的寺庙满共四进院落,东西配殿俱全,建筑格外恢宏。庙中遍植银杏树凌霄花,每到如今这般夏日,凌霄盛放,便是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寺外人群熙攘,僧人沙弥,赏花游览之人往来不觉,一时比满院子红赤赤的凌霄花还要更热闹。
芫娘跟在大家后头,望得目不暇接。
一过了山门同天王殿,迎面便是供奉着佛像的大雄宝殿。宝殿中肃穆庄严,梵音阵阵,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芫娘忙将新摘的荷花献到佛前,诚诚恳恳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求菩萨一定一定保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