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酒我吃了,我炖了吃,炒了吃,烧了吃……”
掌柜登时皱起眉头,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把年纪的人,你叫我说你些什么?”
“你看看你这幅样子,成日只知喝酒,哪天若是喝死,死外头去,别死在我这凤翔楼里。”
伙计们见掌柜疾言厉色,顿时又猖獗起来:“掌柜的,这老东西就是欠揍。”
“不劳您金手,我们收拾他一顿,他就听话了。”
掌柜闻言,侧目瞪他们一眼:“这楼里头轮着你们当家做主教我办事了?老孙要是有个好歹,你们给我切绣球豆腐?”
几个人闻声,顿时哑然。
南豆腐又嫩又软,切起来最是考验刀工。旁的刀案没那金刚钻,切出来大都不成样子,真真要切成外头挂着流苏,里头带个镂空球的绣球豆腐,那还得是老孙才能揽这麻烦活。
掌柜见众人不敢吱声,忿忿甩袖:“一天天就知道凑热闹,活都干完了?开门之前活办不妥帖,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滚蛋。”
“还有你。”掌柜看着老孙,“别喝了,给我进厨房切菜去。”
大家一听这话,纷纷一哄而散。
院子里也重新恢复到先前那番忙碌的景象。
待到日上三竿,凤翔楼像往常一样开门迎客,帮厨们也就迎来了现下的时光。
芫娘早早收拾妥帖自己的摊子,瞥一眼厨房里切菜的老孙,心下就免不得对早晨的事情耿耿于怀。
鸡分明不是老孙偷的,可他却丁点也不分辨,白白捱了旁人一顿糟蹋,倒是被她连累了。
芫娘心下过意不去,索性拿昨天夜里藏好的鸡到两条街外头的烧鸡铺子,加上些钱换了只赤红油润的大烧鸡。
芫娘看着烧鸡,觉得还不太够,于是思索一阵,又咬咬牙,花了一大笔钱到酒铺打了一壶金盆露。
顺天城的金盆露向来价格不菲,这酒滋味纯冽,酒香馥郁,前些年一直是宫中的供酒,堪称酒中极品。
这酒不止喝起来绵柔爽口,拿来做菜也有奇香。
不论是合着童子鸡炒成醉鸡,还是配上新鲜河虾焖一锅软嫩爽滑的呛虾,都是绝妙无比的搭配。
一壶金盆露醇厚回甜,一只烧鸡酥香软烂,这世上最悠闲美妙的事大概也不过如此。
芫娘揣着东西匆匆回到凤翔楼,彼时被牛皮纸紧紧裹住的烧鸡尚且热着。
她见院子里没人,才趁午饭过后的厨闲进了厨房,躲在灶台后头,偷偷摸摸把金盆露同烧鸡一起推到了打盹的老孙手边。
谁知老孙早不睁眼,晚不睁眼,偏偏这阵子翻了个身,正正对上芫娘的目光。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芫娘顿觉背后一凉,忙不迭缩回到藏身的灶台后头。
老孙起了身,径直将芫娘从灶台后头扯了出来。
“你当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我不收徒弟,去去去,赶紧走。”
“不是……”芫娘一句囫囵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孙从厨房里头推将出来。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活计也不知是从哪冒了出来,只对着芫娘嘿嘿一笑:“叫赶出来了?你说你又是给他贴偷鸡钱,又是给他打酒,人家可不领情。”
“你听见这老头会切绣球豆腐,就紧着去捧他的臭脚,想学他的手艺?”
“你也不想想,若是能学,旁的人早学了,这凤翔楼里头谁理他那个臭酒鬼?人家在凤翔楼里头吃饭的本事,能随便教给你?”
芫娘轻轻蹙眉,下意识回头往厨房里头看去。
老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低头站在菜板前头兀自拿萝卜改平刀。
不过这一回,老孙落刀的速度却显然比从前都慢了许多,堪堪能令芫娘看清他刀锋的走向。
芫娘望着那刀从眼前飞过,忽然就发觉自己那平刀切不顺的,全是因为发力位置就同老孙不一样。
芫娘一滞,仿佛再也听不到旁人说什么冷言冷语了。
她眼前只剩下一下一下挥动的平刀,和刀刃上薄如纸张的萝卜。
一日的功夫转瞬而过,芫娘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打烊,便忙不迭跑进厨房里头去找姜。
芫娘细细回忆了一遍白日里老孙的刀法,做了个深呼吸,随即轻轻抬起了她的刀。
一阵手起刀落,一把姜丝漂进水盆。
芫娘拿出根针来,挑起姜丝便冲着针鼻戳过去,谁料这次竟是一气呵成,无比顺利。
她切的姜丝已经细到足以穿针。
芫娘又惊又喜,一时连大气也忍着不敢出,只怕将姜丝吹飞出去。
恰巧此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芫娘忙不迭回过头,笑吟吟朝门口迎过去展示她的成果:“六爷,你快看!”
“我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我就快能当掌灶了。”
可是兴冲冲的脚步方到门前,又忽然顿住了。
走进门来的人虽穿着飞鱼服戴着官襥,可却是一副陌生面孔。
芫娘皱皱眉头,满脸的笑意霎时间消弥于无形:“你是……”
进门的小旗朝芫娘拱了拱手:“你就是姜姑娘吧?陆总旗吩咐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说着便递给芫娘一个红封子:“总旗说这是宰鸡的钱。”
“多谢。”芫娘慢吞吞接过红封,“六爷今日怎么没来?陆百户大人怎么样了?”
“陆百户的事情我们也不大清楚,至于总旗不来,想来是有旁的安排吧。”小旗如实道,“若无旁的事,我先告辞了,姑娘留步。”
芫娘眼望着那小旗官走远,低下头瞧了瞧手里的红封。
她以为他昨日临走说的那些话是代表着他今天会来,谁知他真正的意思只是他会管昨天宰鸡的事。
芫娘慢吞吞抬头地望了望头顶的月亮。
昨夜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兴许他是真的忙到走不开。他是官差,不可能总紧着她,这道理芫娘不是不懂。
不过见不到他,她还是难免失落。
芫娘轻轻叹一口气,瞧着自己手里穿着姜丝的针,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
他有他的差事,那她也该继续努力。
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才不要被他瞧扁了。
第33章
时辰方到午后, 城东的翰林院门前热闹起来。
衙署们陆续散职,众人大都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步出大门。
而谢安朔孑然一身,面无表情, 不免被人群衬得离群索居, 格外点眼。
他头戴乌纱, 套着上衙的群青圆领袍,胸前一方七品编修的鸂鶒补, 腰横革带,缀一方饰着绦子的牙牌, 端的是长身玉立, 文质彬彬,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儒雅的书卷气。
四下的衙署见状, 不乏有意凑上前同谢编修搭讪的:“今日下职尚早,谢编修何不同我们一道儿去喝两盅?”
“翰林院后头新开了一家馆子,好酒好菜搁在馆子里头浪着, 岂不可惜?”
毕竟在翰林院里,谢安朔这般家世清贵才貌出众的探花郎, 丢在哪个人堆里头都是香饽饽。
几个人连推带就, 作势便要去扯谢安朔的衣袖:“走走走,今天有人做东, 谢编修可得给我们赏个脸才好。”
谢安朔勾勾唇角,随即不动声色地侧身, 干脆又利落地避开旁人冲着他伸过来的手:“不巧,谢某今日已经有约了。”
“改日, 我定专程为大家敬几杯陈酿的金盆露赔罪。”
言罢,他便微微点头示意, 随即快走两步飘然而去,丝毫不再留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谢安朔言说自己有约在先,倒不是搪塞撒谎。
他在翰林院门前的大街上拐个弯,随即上马车直奔荟贤楼而去。
而与此同时,陆怀熠已经在荟贤楼的雅间中候着了。
陆怀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两颗骰子,一会支着下巴发愣,一会又站在窗前轻磕窗柩,仿佛在这雅间里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舒服的位置来。
未几,谢安朔终于姗姗来迟。
“看完记得烧干净,别怪我没提醒你。”谢安朔将怀中的严严实实封上三层的案牍丢在陆怀熠面前,方瞧着陆怀熠揶揄起来,“怎么?你自去过一遭香海之后,是牌也不推了,马也不跑了,成日围着案牍,我当你是转了性子。”
“如今东西都给你找来了,你还在这坐立难安给谁瞧?”
陆怀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将案牍塞进袖口:“你去饿上几天,兴许还不如我沉稳。”
不找芫娘的日子他快受够了。
“想吃的吃不到,送到眼前的没一个能下口。”
谢安朔拿起酒楼里净手的帕子,摩挲着指尖轻声问:“是什么山珍海味?能让挑嘴的陆小公爷这般念念不忘?”
“牛肉面。”陆怀熠轻叹一声。唉,天知道。
他是真想吃芫娘做的牛肉面,这几天都快想疯了。
谢安朔眸光一顿,恍惚听错似的,满脸质疑地望向陆怀熠:“牛肉面?你是在同我说笑么?”
“你不懂。”陆怀熠一脸“夏虫不可语冰”的表情。
其他人的牛肉面,哪里能同芫娘做的比呢?
芫娘做面条一向格外拿手,更要紧的是那牛肉面汤头,必要要加牛肉牛骨和肥鸡用香料滟滟得炖上一锅,将肉油和浮沫统统瓢走,留下清亮的原汤才好。
黄亮的面条如同一窝丝似的盛在碗里,精细又劲道,牛肉定要切薄,加上萝卜片,用芫荽和蒜苗调味,最后浇上热腾腾的肉汤,才算大功告成。
一口下去,肉已然被汤烫软了,实在是汤鲜肉美,没有半点腥味,只有肉汁的醇香,仿佛令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得到了抚慰。
谢安朔唇角微抽:“既然如此喜爱,你去吃不就是了?有必要在此处忍饥挨饿没事找事?”
话说到这里,便一下切中了陆怀熠的点。
陆怀熠煞有介事地扁扁嘴,言语也迟疑了片刻:“我是想来着,只是先前同那做面的小娘子发生了点事……”
“我再找她的话……反正怎么都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