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开一家自己的店,芫娘,你真厉害。”
芫娘忙不迭去装了一盒子翻毛藤萝饼:“最近店里实在太忙,我都没顾上把新点心替云笈姐姐送去。”
“今天云笈姐姐正巧来了,我便将这点心匣子给你放到车上去。”
“有劳。”谢云笈轻轻颔首,“上回的荷花酥就很好了,咱们在香凇山碰到过的顾小姐吃了一块,念念不忘了好些时日。”
芫娘便道:“这回的点心一点也不输荷花酥的,这是我小时候我娘最喜欢的点心,云笈姐姐带回家里尝一尝。”
“对了,云笈姐姐今天过来,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
谢云笈便也着盼星拿出个包裹。
“上回盼星来取荷花酥的时候,听闻红芍姑娘说你想做个茄袋,正在到处寻料子和花样。”
她轻轻揭开包袱皮:“旁的事我说不上精通,但女红针篦我尚有几分自信能帮上你的忙。”
“不知你做成没有,我这正巧有些雪缎,也有妆花缎子和绫子,都适合做茄袋,我便给你拿来了。”
“好漂亮的料子。”芫娘双手接过,爱不释手地瞧了半天,才选出一块群青色的素缎,“多谢云笈姐姐。”
盼星又道:“姜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的针线才是真的好,小姐的手艺都穿自夫人。”
“若是小娘子绣起来觉着难下手,找我家小姐帮忙才正该。”
“果真?”芫娘眉眼一弯,“我们正愁这茄袋怎么做呢,云笈姐姐若会,快教教我吧?”
谢云笈也不卖关子:“让我猜猜,这茄袋可是要做来送给先前在智妙寺说的那位郎君?”
芫娘大方地点点头:“云笈姐姐,我想绣个漂漂亮亮的。”
谢云笈轻笑:“那就绣只六合同春的。”
言罢,她便把着芫娘的手,一点点教芫娘裁料子,描花样。
待到天色变暗时,花样虽才开始绣,但茄袋已然初具雏形,要完成这茄袋对芫娘来说就容易多了。
茄袋尚未完工,却已经能瞧出精致的模样。
芫娘心下满是欢喜。
六爷总喜欢穿这颜色的衣裳,一定也会喜欢这只茄袋的。
她回过眼,正想再感谢云笈姐姐几句,便见一位谢府的下人匆匆走进积香居的门。
谢云笈见状,言笑晏晏的神情也忽然一僵。
那下人忙慌慌给谢云笈行了礼:“小姐,老爷叫您回府。夫人那头,午后忽然不大行了,怕是……”
“还请快些启程吧。”
第57章
谢云笈闻言, 不敢再有半分耽搁,连忙作别芫娘。
下人驱车匆匆回到谢府。
彼时,后院中已经站满了伺候的仆婢,却都只是静静站着, 没有一个人敢高声喧哗。
屋子内, 太医院的张院使正半刻也不得闲的整治调方, 坐在床边的谢知行更是一脸凝重。
半晌,张院使叹了一口气, 无奈起身冲着谢知行拱了拱手,皱起的眉头丁点也没有松开。
“谢尚书, 还请恕老夫直言……”
“夫人终年寡欢, 缠绵病榻已久,心郁难治, 早就是强弩之末。如今怕也就在这两日,老夫也是爱莫能助,还请谢尚书早些料理好夫人身后事, 也好叫夫人走得体面些。”
匆匆赶来的谢云笈闻言,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她搁下手中的点心匣子, 忙慌慌伏到谢夫人床边, 侧眸瞧向张院使:“怎么会这样呢?”
“张院使,会不会是弄错了?我不骗你, 母亲前几日还喝了府上炖的参汤,母亲的气色瞧着分明比端午后好许多了, 怎么会突然就……”
张院使摇摇头:“难得了谢小姐一片孝心,可世事不过因果二字, 这心病得须心药医,夫人的病根不除, 气淤凝滞,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没有法子。”
“夫人心疾不愈,多年来病情反复,纵然表面看着气色尚可,内里早就虚耗一空了,如今这症结外显,已是到山穷水尽了。”
谢知行强忍悲痛,眼眶却已经有些发红。
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好似骤然被抽干了,他无力地扶着床脚,发出喑哑的嗓音:“张院使乃太医院之首,深受陛下器重,凡百的疑难杂症,就没有张院使没见过没治过的。”
“如今拙荆命悬一线,但求张院使不忌着是什么法子,只要能试的,皆试一试。”
“张院使的大恩,我谢家自当铭感五内。”
张院使长长叹下一口气:“谢尚书,朝中谁人不知你与夫人伉俪鸳侣,鹣鲽情深?更何况医者仁心,若是能救,老夫岂有撒手不管之理?”
“只是夫人的心疾不似寻常病症,夫人过不去那道坎,哪能靠吃方子便药到病除呢?”
他装敛好自己的药箱,郑重地又朝谢知行拱拱手:“我使方子顶多替夫人再吊一口气,至于夫人这两日还能不能回光返照清醒些片刻,那便皆得看天命造化了。”
谢知行阖了阖眼,忽觉得自己像是堕进冰窟,浑身都透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招了招手,管家连忙奉上红封,将张院使毕恭毕敬地请出院子。
谢云笈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和母亲,一时只觉得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默默俯下了头。
谢知行缓了缓,终于好似酝酿出几分精神,便问道:“望凝何时回来?”
谢云笈眉头紧锁:“兄长上次到香海无功而返,便一直耿耿于怀,前日得了空,便又带阿正往香海去了。”
“家中已然着人往香海去寻,明早城门一开,兄长定能赶回来的。”
“罢了。”谢知行揉了揉酸胀的眉头,“云笈,你先去吧。”
“有我在这就够了。”
谢云笈免不得有些担忧:“父亲年岁已高,身子怕是吃不消。不如我来守着,若是母亲醒来,我即刻唤父亲到榻边。”
“不妨。”谢知行摆摆手,“去吧,让我同你母亲待一阵子。”
谢云笈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又重新变得空旷起来。
谢知行望向榻上不省人事的夫人,不禁悲从中来。
他们夫妻喜结连理已有二十余载。
这二十多年来,每每他理卷宗入夜,便有夫人在侧添灯;但凡他废寝忘食,夫人自会绞尽脑汁料理吃食;只要他进宫上朝,补服永远平展挺括,乌纱也定然皂黑坚固。无论是一朝遭贬任人践踏,还是官居二品登天子堂,夫人总在他的身旁。
若非有夫人不计代价随任前往西南,陪他吃尽千般苦,受尽百般罪,只怕这如今没有朝中的工部谢尚书,只有西南黄土底下埋的一把枯骨。
他们恩爱有加,儿女双全,本能相伴相携白头到老。可一场兆奉冤案,让谢家变得天翻地覆。
他被囚在狱中受尽苛刑过了足足三个月,其间虽未曾屈认一项罪名诬陷恩师贺昶,可只他一人不肯认终究是杯水车薪,不仅未能保全贺家,还连累家人和他一道被“夕贬重阳路八千”。
而幺女兰序更因此再也未能回到谢家,这成了他们全家心上的一根刺,随着时光越扎越深,越扎越狠,如今终究是要刺尽他夫人的心头血。
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这谢家便不再像个家了。
他蛰伏待机,硬生生在旁人鄙夷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重回到了京城。
身为人臣,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可身为父亲身为丈夫,他既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也救不了自己的夫人。
眼睁睁望着妻女离开,他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雅筠……”
谢知行的五官逐渐被痛不欲生的情绪催得扭曲起来,他捂着袖口的点点斑驳,终于彻底挥洒开了自己的悲伤。
谢云笈这头,方回到屋中,正焦急找下人打量谢安朔的消息,便听得门又忽然被人从外面叩响了。
“小姐,舅老爷听闻夫人病中,特地叫吴管家送了些东西来。”
谢云笈皱了皱眉头,却还是道:“请进来吧。”
吴管家这才依言进了门,给谢云笈作了揖:“小姐。”
谢云笈点点头:“吴管家怎么会来?”
吴管家便道:“小姐此言差矣,这些年咱们两家虽生疏了,但我家老爷只有谢夫人这么一个妹妹,自然是关心的。”
“我家老爷先前就命我准备了些上好的山参,想给夫人送来,都怪我办事不利索,夫人怎么就……唉……”
“方才我去瞧过夫人了,谢尚书吩咐我,这些山参还要请小姐定夺。”
谢云笈草草道了谢:“山参我叫盼星手下,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耽搁吴管家,请吴管家早些回去同舅父复命。”
话音未落,吴管家却又将积香居的食盒搁在桌上:“复命自然是要紧,只不过还有一事,夫人屋中这点心精细,可惜如今夫人克化不了这些,谢尚书便令我带回来给小姐。”
“小姐如今忙碌,有些错漏是难免的,谢尚书定不会怪罪。小姐的孝心感天动地,亲生也不过如此了。”
谢云笈一滞,不由得叹息一声:“是我匆忙间忘了,有劳吴管家,日后照顾母亲我自会更精细些。”
“吴管家漏夜前来实在辛劳,这些点心就请吴管家带回去用吧。”
吴管家弓着身子行了礼,便带着食盒子扬长而去。
见得吴管家走远,谢云笈这才唤来盼星:“盼星,将那周府的参单另收着。”
“拿府上的参,用吊子炖上,紧着母亲醒来,父亲也要用一些。”
夜色已然深了。
谢府中却仍旧是一副忙碌的场景。
谢云笈端着吊好的参汤再回谢夫人卧房时,天边已是晨光熹微。
床榻上的谢夫人终于吃力地睁开眼,望向床边的谢知行:“老爷……”
“不要此般,消磨身子。往后云笈和安朔两个孩子还要……依赖于你照料……”
谢知行连忙牵住谢夫人的手:“雅筠,不要走。”
满腔的文人词赋霎时间全部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他只能望着谢夫人盲目重复道:“不要走。”
谢夫人吃力地挤出一点笑容,半点不似谢知行那样悲伤:“老爷,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日后老爷要记得照料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