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掩着唇低了低头, 眼中沁出点泪花,神色再也不见了往日的淡然, 只能使劲克制住自己想吐的欲望。
一旁的阿正见状,压下去的火又燃了起来:“公子,我看咱们就是在这等着,那姜小娘子怕也是不会出来的。”
“从前您跟着老爷夫人远迁西南,哪怕是咸菜清粥食无肉,也没曾吃过这种东西,如今您又哪能吃的惯呢?”
“无妨。”谢安朔摇摇头,“再等等。”
“若不是她咬我,我们到现在还以为兰序是病故的。”
“当初将这姜小娘子吓得够呛,如今人家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为难我们。”
既是来赔礼道歉,他便没曾想过摆什么架子。只要能早一日找到兰序的下落,这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世上吃牛肝牛肚的人多的是,比起兰序流落在香海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眼下的困难实在是不值一提。
兴许对当初孤零零流落异乡的兰序来说,能在眼下这般浓寒的深秋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肉汤,已然算是意外之喜了。
他又哪里来的心思在这里挑三拣四?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饶是满眼难捱,却仍兀自夹起一筷子尝吃起来。
躲在门后本还偷着乐的红芍,至此不由得缩了缩眸子。
这么腥气的玩意,竟还逼不走这位高门显贵的谢公子?
红芍撇撇嘴,一时便又开始犯难。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谢公子有理有据,她总不能不由分说地将客人赶出去吧?
可他就这么呆在店里,她不把芫娘请出来,却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正思索间,店里忽然走进一个人来。
红芍滞了滞,只能抛下方才的思绪,忙不迭迎上去招呼:“客官第一次来积香居?想吃些什么?”
来人并不搭理红芍,只兀自在积香居里四下打量几圈,方懒洋洋地问:“你们这店里可能做点心单子?”
红芍朝着来人打量两眼,见得此人体型臃肿,五短身材,肤色生得黝黑,脸上的横肉中间堆着一对眯缝眼,一张大嘴下头则是圆下巴,没来由得能叫人眼前浮现出一条鲶鱼了。
她虽心下犯了几分嘀咕,不过面儿上却未曾表现出半分,她只热络地勾起笑意:“客官放心,寻常的点心都能做,若有旁的特殊点心,我去请我们掌柜瞧瞧,只要一阵功夫也能给您答复。”
来人拨弄了几下自己的衣裳,随即在店中坐了下来,鼻孔朝天道:“我手上有比衙门里头的大单子,要给翰林院衙门里官爷们贴秋补。”
“还不赶紧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红芍瞥一眼一旁的谢安朔,随即便要往院子里去找午睡的老孙。
然而还不等红芍回去,芫娘便已经循着吵吵嚷嚷的声音走到了前头:“不知客官是要做什么点心?”
鲶鱼佬见芫娘才是个半大小娘子,不由得满眼狐疑:“我方才说过了,我要见你们的掌柜。”
“你们听不懂?”
芫娘轻笑:“我就是掌柜。”
“你?”鲶鱼佬闻言,这才大发慈悲地睁了睁眼,满脸狐疑地望向芫娘,“就你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
红芍闻言,登时被惹得皱起眉头:“你怎么说话呢?”
芫娘却赔了个笑,将红芍拉到自己身后。
如今虽然诸事不顺,但生意是生意,生活是生活,她还是分得清。
故而即便是面对对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质疑,芫娘也并无甚太多反应:“我年岁不大,但这积香居的的确确是由我管着。”
“您要的点心,但凡我说能做,甭管是要十盒还是一百盒,都必能给您交出来。”
“果真?”鲶鱼佬挑了挑眉毛,随即拿出一个锦盒,“听说你们店中那荷花酥有名,可能做个大单子?”
“自然可以。”芫娘点了下头,“都拿盒子给您按格盛好,稳稳当当给您送过去。”
“盒子也是可以换的,给您盛大红封子的也行。”
鲶鱼佬暼了瞥,方道:“都有什么馅?且拿一块,给我尝尝。”
红芍便捻了一块出来:“豆沙的,枣泥的,莲蓉的都有。”
鲶鱼佬三两口吃完了,仿佛甚是满意,随即递上锦盒:“那每种馅料都来三十盒,细细包了。”
“今日我付定金,等你们做好了货,五日后我来收,送到指定的地方,我就付你们剩下的一半钱。”
“我们衙门里头每年春补秋补都是我来采,这一回做好了,往后少不得财源广进。”
芫娘点点头,依言打开锦盒,忽然嗅见一股沉水香。她轻轻蹙住眉头,紧接着就望见锦盒里头躺着的厚厚一沓五两的银票。
用这么多钱来买点心,不亚于使骡车拉个食盒子,属实是过分夸张了。
难不成到了顺天府,这钱就不值钱了?
她抬起头和红芍对视一眼,红芍瞧着锦盒里的银票,也仿佛顿时读懂了她的意思。
红芍忙不迭上前,同鲶鱼佬攀谈介绍起点心来:“客官有所不知,一百盒荷花酥,满共也就四五十两银子,二十两定金足矣,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呢?”
鲶鱼佬闻言,便也撇撇嘴:“哦,是我方才数错了。”
他说着,便将银票都拿出来,沾着口水抽出四张留给芫娘。
芫娘见状,便越发生疑。
官府中人自有气派,就算是不讲规矩,也断不该如此市井气。
更何况,一个长年采买点心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点心价格几何,定金该是什么数量呢?
芫娘留了个心眼,趁着红芍和鲶鱼佬说话,连忙不动声色地伸手捻起银票摸一摸,又迎着光瞧了瞧。
谁知不瞧不要紧,一瞧才发现这银票又薄又透,俨然和从前见识过的一样,是张假的银票!
先前那些送进凤翔楼的假银票,如今竟然又冒出来了。
芫娘一把叩住盒子,很快冷静下来:“客官实在痛快,荷花酥我们是能做的,只不过我们店中平日还要散卖,按您说的五日恐怕做不完。”
“不然您受累,到别家再问问?如今做荷花酥的店子多,不止我们一家。”
鲶鱼佬见状,顿时黑了脸:“怎么?方才应了单子,现下又不想做?你们这是出尔反尔?”
“方才该不是昧了我的银票了?”
他满目凶光,说着就在店中吵嚷起来,食客们也纷纷朝他瞧去。
鲶鱼佬正要再提着嗓子喊两声,便见一根筷子从一旁飞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脑门上。
鲶鱼佬一愣,顿时目露凶光,瞪向筷子飞来的方向。
阿正立在一旁不紧不慢,手中还甩着另外一支筷子。
“对不住,我的筷子没拿稳,掉你那了。”
“我家公子让我问问你,翰林院何时发了秋补?还让我问问你,既是翰林中人,缘何不来见过同僚?”
鲶鱼佬一愣,方觉自己竟是李鬼碰上了李逵。
他一把夺过芫娘手中的锦盒,二话不说就要夺门而出。
可惜阿正还是更快他一步,眼疾手快便伸出脚将他绊了个趔趄。
不等他起身,阿正又顺势便举起条凳垮在他颈后,将他卡得再也翻不过身来。
阿正居高临下地望着鲶鱼佬果真成了挣扎的肥鱼,便忍不住踢上一脚:“如今可真是什么人都敢冒充翰林门生了,你也不揽镜子照一照自己的模样。”
周遭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果然没过多久功夫,官差便循着动静围绕过来。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芫娘这才定睛瞧了瞧。
来的并非五城兵马司的官差。
陆巡跟在一众开路的旗官身后,扶着腰后的刀,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芫娘一怔,视线便瞥见了陆巡身后的那个人。
陆怀熠穿着一身飞鱼服,人五人六地进了积香居的门。
看热闹的人见到锦衣卫,顿时化作鸟兽散。
打头的旗官便问道:“怎么回事?”
芫娘面无表情地福下身子:“官爷,是几张假银票,被我瞧穿了。”
“银票还在他手里,诸位官爷拿出来瞧瞧便知。”
陆怀熠瞧着芫娘装不认识他,便也只轻轻“嗯”一声,便将目光挪开了。
他俯下身瞧了瞧地上的人,抽过他的锦盒打量一眼,便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凤翔楼都抄了,如今四下都是钉子,你们还敢顶风作案?”
“贼胆挺大?”
言罢,旗官们随即上前将人制住。
至此,陆怀熠方慢悠悠环顾一周,最终将视线落在谢安朔身上,慢慢勾起唇角:“方才的事,想来谢公子都瞧见了。既然瞧见了,那恐怕还得配合配合。”
“陆巡,备马,请谢公子到咱们北镇喝杯茶。”
第66章
午睡的老孙被这动静吵醒过来, 便忙不迭赶了过来。
打量清楚这店中的情形,老孙不由得直皱眉头。
他不动声色地央了芫娘回后院,便只身留在店中打发。
这假银票的案子先前一度陷入僵局,如今竟有这样轻而易举地浮出水面, 不能说是不奇怪。
不过也得亏是有陆怀熠在, 不然积香居怕是要关门歇业, 大家也都得好好喝上一壶。
等料理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正又赶上晚饭的忙活时辰。
待的老孙再得闲, 那就已经是天色擦黑的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