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熠随即便道:“你打开看看。”
芫娘掂着比曾经的确多出点份量的茄袋,轻轻一倒,就见手心里躺着一对赤金的同心结。
陆怀熠这才弯起眉眼:“中秋想送你的东西,如今拿来了。”
芫娘望着同心结,一时免不得有些迟疑:“这是给我的?”
“自然,不然还能给谁?”陆怀熠的唇角勾起几分弧度,目光不停打量在茄袋上:“该你了,芫娘,你是不是还欠我什么?”
“快点,送给我啊。”
芫娘望着被洗到干干净净的茄袋,忍不住笑着伸手,将茄袋递给陆怀熠。
“我绣的,你喜不喜欢?”
陆怀熠郑重接过,就好像第一次瞧见似的仔细打量一番:“六合同春,真是好兆头。”
“自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芫娘抿了抿唇,瞧着掌心中的同心结,一时是欢喜,一时又是担忧。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你在锦衣卫里劳神劳力,身上还因着救我才受了伤,终究还是在国公府里养着好一些。”
“要不我还是去请伙计往国公府里带个信,免得国公爷担心……”
陆怀熠轻嗤:“担心?他才不担心。”
“老头儿想要的,是个像陆巡那样,能在朝堂上有作为的好儿子,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他领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职,怎么会不知道智妙寺出了什么事?”
芫娘微哑:“可……可国公爷是你爹爹呀,怎么会有爹爹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呢?”
陆怀熠哂然:“我爹和你爹可不一样,如今我胆敢忤逆他,与他而言,我死在外头兴许还能算是替陆家清理门户。”
这辈子的父子缘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在芫娘的事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同从前一样再凑凑活活地得过且过。
芫娘可以不进英国公府的门,可她和他,永远要堂堂正正。
第71章
今年的初雪下的极早。
才刚刚立冬, 一场雪便悄无声息地笼住了顺天府城。
四下里皆是白茫茫一片,雪天路滑,街上的人也比往常少了许多。
谢夫人先前虽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身子终究还是虚的, 每日的补药从未曾断过。
谢云笈一早便带盼星出府, 为的是再亲自去选些上好的补品, 送进谢府消用。
车轮压得地上那雪“吱呀”作响,谢府的马车辗转了大半个顺天北城, 总算是将马车盛满大半。
眼见得日头渐高,时辰也到了晌午, 谢云笈同盼星主仆两个方寻进路边的酒楼用午饭。
冬天正是吃暖锅的季节。
外头冷透了, 坐在屋子里吃些暖和的东西,全身都一下子变得熨帖起来。
眼瞧着酒楼中热气腾腾, 每桌上都搁着煨炭的铜锅,盼星连馋虫都被勾起来了。
谢云笈见状,弯起眼轻笑道:“盼星, 坐下来一起吃吧。”
从前贺家还在时,祖父和父亲母亲都喜欢在冬日烫着黄酒吃暖锅。
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处, 笑声消散在蒸腾的热气之中, 是无论过多少年都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然而当年一场冤案,贺家几十口尽遭株连, 如今尚在人世的,也只剩下被谢家偷梁换柱的她。
谢云笈睹物思人, 不禁低声道:“暖锅总得人多的时候吃起来才热闹。”
“多谢小姐。”盼星搓搓手,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店中生意繁忙, 铜锅很快便被端了上来。
菜码整齐地摆放在锅中,炸酥的肉丸, 红润的夹沙肉,软糯的红烧肉,卤香的牛肉片,还有剥了皮的鹌鹑蛋。
至于荤菜下头,还要垫上白菜粉条和卤水点的老豆腐,用熬香的肉汤一浇,整只锅子便会在炭火的热力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顿时香气四溢。
无论是吃菜还是喝汤,都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再配上两只烤到外焦里糯的麻腐烤包子,咬起来“喀哧喀哧”,堪称绝配。
谢云笈瞧着盼星用得香,自己也忽然涌上一阵饥饿。
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些菜,又用下一只烤包子,一时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连带着好了许多。
“等下去买些安神茶再回府,这几日兄长劳碌,准备些安神茶他们晚上也好入睡,父亲也用得上。”
“好,我记得了。”盼星心照不宣地点下头,“小姐放心,就还去买公子常喝的那种。”
主仆两人吃罢,只觉得手脚都暖和不少,这才叫来小二付账。
谁料小二打量一眼,却径直道:“您这锅子和烤包子都付过了。”
“付过了?”谢云笈不由得皱皱眉头,“是何时的事?”
“就方才。”小二伸手指了指,“那桌客人说小姐瞧着像位故人之后,这顿是他请了。”
谢云笈循声望去,便见得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正坐在厢房外头的桌上。
谢云笈怔了怔,一种熟悉感便扑面而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禁越走越近。
“您是……宋世叔?”
老者连连点头:“我就说我没有看错,云笈,我正是宋甫庸啊。”
宋家与贺家是世交,宋甫庸更与谢云笈的生父乃同科进士,两家关系不可谓不亲厚。
谢云笈幼时,还被宋甫庸抱过好几回。
然而兆奉陈案一朝事发,贺家尽数判死,宋家人自然也遭流放,两家自此失了联系。
谢云笈怎么都没见到,再见到昔日亲厚的长辈会是眼下这般场景。
曾经在吏部挥斥方遒的宋世叔,如今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身穿粗布衣裳,拖着一条瘸腿,连走路也变得十足困难。
她顿时皱皱眉,忙不迭回眸望向厢房:“宋世叔,咱们借一步说话。”
宋甫庸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同谢云笈进了屋子。
谢云笈忙令盼星斟上热茶,递给宋甫庸:“先前听闻宋世叔流放,我心下难过,只叹自己无能为力。”
“如今世叔可还好?如何会回到顺天来?”
宋甫庸长叹一口气:“当年宋家流放,我妻女皆死于途,好不容易捱到陛下登基大赦天下,可我断了一条腿,终究难再走仕途,只能替人抄书写状过活。”
“如今我已然是风烛残年,心头未消的执念只剩下当年的那桩冤案。”
“我此来顺天,未得就是在死前敲一回登闻鼓,求当今圣上重审此案。”
谢云笈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
“宋世叔草率,如今即便敲了登闻鼓,也为此就能如愿。”
宋甫庸苦笑:“我这一辈子,皆毁于此桩陈案,我不甘心。”
谢云笈连忙道:“我知道宋世叔一片丹心,可这陈案如今在朝堂上人人讳莫如深,还需从长计议。宋世叔贸然出头,难保不会牵连无辜,还会折了自己。”
宋甫庸闭了闭眼:“我知道你如今在谢家,也知道谢家同当初的陈案关系匪浅。”
“我找过谢知行和谢安朔,他们都说此事太过冒险,劝说我不可行。可我已经回不得头了,否则贺家与我宋家吃的苦受的罪便都白费。”
他说着,便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本奏折:“只要旧案重提,免不得与谢家生出纠葛,如今之计唯有离开顺天,才能令你们免受牵连。”
“你将这折子替谢家父子递上去,如今应天府正是缺人之际,谢家如若自请往应天,圣上不会不准。你跟他们去应天,离这是非之地远远的。”
“可……”谢云笈瞧着折子,眉头不禁越蹙越紧,“宋世叔,这太冒险了。”
“如今您手里莫非有什么证据?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那岂不是任人宰割?”
“我有证据!”
“有证据也未必能成,世叔,您再考量考量。”
宋甫庸却主意已定,皱眉道:“云笈,难道你不想替你父母祖父,还有你贺家几十口人申冤?”
“我知道,你们有顾忌,可我没有,你看到我这条断掉的腿了吗?我如今不过是废人一个,若不能为此案重新鸣冤,不能替我宋家,贺家,还有数不尽的受累于此案的人道一声冤屈,我就是死也难瞑目。”
“你不必再管,这蜡烛的灯芯我去做,就是烧死了,烧成灰,也烧不掉我这些年所受的不公。”
“云笈,听话,跟谢家走吧。贺兄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活着就只为了这一口气,只要我喊出我的冤屈,那就够了。”
言罢,宋甫庸毅然决然地拖着他的瘸腿走出了厢房。
谢云笈望着折子,一时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怎么会不想申冤呢?
她的父母,她的祖父,她最亲近的家人,都死于这场冤案。她幼时颠沛流离,直到遇见谢家父母才捡回来一条命。
可是望着背影佝偻的宋世叔,她心下更不是滋味。
她实在难以想象该有多少苦,多少罪,才能将曾经意气风发的宋世叔折磨成如今这般苍老的模样。
她幸得谢家庇佑,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实在不知自己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一个怀着执念的故人。
谢云笈将折子收进袖中,望着宋世叔远去的方向,忍不住轻轻叹下一口气,随即带着盼星离开酒楼。
酒楼中仍旧热气蒸腾。
小二们忙不迭去收拾厢房,才见隔壁间的门也被人一把推开:“小二,添壶水。”
“好嘞,您稍等。”言罢,小二利索地将灌满的水壶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