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奴嗯了声,忽地一下坐起身,四下张望道:“我的字呢?张颠给我留的字呢?”
谭昭昭被她的一惊一乍给吓了跳,噗呲笑道:“替你好生收着呢,放心。”
雪奴松了口气,重新倒下去,手枕着头,道:“我瞧着张颠,他的字虽好,可这科举呐,难说得很。每年春闱后,酒庐中的买卖就尤其好,怀才不遇的文人们,恨不得泡在了酒缸里,此生长醉不醒。”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睡吧,很快就知晓结果了。”
雪奴便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见谭昭昭盘腿坐在窗棂下,望着外面怔怔出神。
窗棂外的辛夷花开了,随着春日朝阳,映在雪白的高丽纸上。
谭昭昭身着藕色宽袍,乌发披散在身后,未着脂粉的秀丽面庞上,覆上一层花影,说不出的孤寂。
雪奴悄然看了一阵,到底没前去打扰。
谭昭昭待人和善,她的善,与他人有所不同。
雪奴阅人无数,却无法形容谭昭昭的善。
她的善,是从心底,骨子底透出,温暖得令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在吃过酒后,雪奴数次见到,谭昭昭如眼前这般,安静坐着。
谁都无法靠近,遗世独立。
困意袭来,雪奴终是抵挡不住睡了过去。仆妇上前轻声唤醒她:“娘子,该起身了。”
雪奴睁开眼,室内一片明亮,仆妇卷着窗棂,道:“九娘吩咐了,等娘子醒来,自便用饭就是,她要多睡一阵,就不作陪了。”
仆妇卷起窗棂,上前伺候雪奴穿衣。
待到西市开门之后,雪奴得去铺子里,她坐起身,问道:“张大郎呢,他那边可有消息?”
仆妇摇头,道:“眉豆同阿满都在等,先前婢子前去打热汤时问过一句,她们还在等着。”
雪奴咦了声,不安道:“都这个时辰了,张大郎还未归来,莫非是......”
百官上朝后张榜,就算耽搁了,最迟在半晌午时,榜单也会张贴出来。
张九龄若是考中,定会早早回来报喜。眼见已到午食时辰,他还未归来。
雪奴心里一紧,莫非是他落第,心情郁闷,同张旭前去饮酒消愁了?
卧房那边静悄悄,谭昭昭不知可曾睡着了。雪奴思前想后,抓过衣衫,道:“你去传个话,我今日不去铺子了。”
仆妇应是退出去,雪奴穿好衣衫洗漱完,见谭昭昭从卧房里也走了出来。
雪奴难得不安,知晓谭昭昭聪慧,她肯定猜到了一二,忙挤出笑,迎上前道:“九娘怎地不多睡一阵,这般早就起来了?”
谭昭昭道:“我睡不着,要出去一趟。”
雪奴忙道:“我陪你。”
谭昭昭说好,步履匆匆往外走去,雪奴急声唤来眉豆,道:“灶房可有酪浆,快去拿一盏来!”
眉豆见着气氛不对,慌忙应是,跑去灶房,同仆妇一人端了一碗酪浆过来。
雪奴拉住谭昭昭,坚定地道:“九娘,先吃一盏。”
谭昭昭一言不发,接过眉豆手上的酪浆,一口气饮下。
杏酪温热香甜,一碗下肚,谭昭昭深深呼出一口气,心情勉强缓和了些。
“雪奴,春闱定是出了意外。尚书省在皇城中,你我都进不去。”
谭昭昭冷静地分析,将长安认识,能上门询问消息之人,全都过了一遍。
贺知章与裴光庭都在当差,高力士回到了武三思的府上,托裴光庭带过一次话,他一切平安,让她无需挂念。
这几人都帮不上忙,谭昭昭当机立断,道:“走,先去皇城前找千山,若得不到消息,再去你的酒庐。”
酒庐里消息最为灵通,雪奴一寻思,忙吩咐仆妇备车,疾步跟了上前。
安上门外,候着无数的车马。谭昭昭看到千山站在车边,不时垫着脚尖朝门内张望。
厚重高耸的城墙矗立,羽林军身着戊装,威风凛凛守着大门,狭长的门洞深幽,将城内城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谭昭昭快步上前,千山听到声音回头,见状忙见礼:“九娘来了,大朗同张郎君都在里面,还未出来过。”
谭昭昭再次看向城门,道:“其他人呢,可有其他考生出来?”
千山道:“奴不知晓,只考试的结果,尚未听到有人谈论。”
谭昭昭静默片刻,道:“我去酒庐,若大郎出来,你同他说一声。西市关门了,我则会在家中。”
千山应喏,谭昭昭转身大步离开,同雪奴一起前去了西市。
西市门开了,春日晴好,里面人潮如织。
正值午食时辰,酒庐里客人坐了七八成满。谭昭昭走进去,不动声色听着他们的谈话。
果不其然,客人们都在谈论着春闱的事情。
“今科的春闱,怎地还未出结果?”
“是啊,真是怪事,往年这个时辰,新科进士早就在庆贺了。”
有人听之一笑,遮遮掩掩道:“定是出了岔子,或有人舞弊,受赇,榜单无法服众,落第的考生当众闹事了。”
“今年的主考官,好似考功司的员外郎沈佺期,听说此人......”
他的声音太大,同伴忙使眼色制止,声音戛然而止。
按说谭昭昭该着急,她此时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无知才最令人可怕,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眉目,那股担忧就散了。
张九龄准备应考的情形,她最清楚不过,他一直清清白白。
若是他被牵连进去,那就是他的劫难。
前世张九龄仕途,起伏不平,从未一帆风顺过。
这点小小的坎,相信他能渡过。
谭昭昭很是乐观,她甚至想,张九龄说不定因祸得福了呢?
雪奴陪着谭昭昭去了后院雅间,见她眉目舒展,心下微松,道:“九娘,你坐一阵,我去给你拿些饭食来.....九娘可要吃些酒?”
谭昭昭道:“不吃酒了,还是得保持清醒。”
雪奴先前亦听到了客人们的说话,见谭昭昭此刻淡定自如,对她佩服不已。
科举这般大的事情,要换做自己,估计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
饭菜送上来,谭昭昭吃得干干净净。雪奴一粒粒挑着黍米,望着她,突然吭哧吭哧着笑了。
谭昭昭不解看去,雪奴放下木箸,道:“九娘,我算知晓了,为何张大郎为何待你那般深情。”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端起清水漱口。
雪奴道:“九娘同张大郎,某些时候看来,好似那孪生子一般。遇事不慌不忙,四平八稳。这份本事,常人可及不上。张大郎看到了自己,如何能不心悦。”
谭昭昭吐掉口中的水,斜睨着她道:“我就不喜我自己。”
雪奴惊讶地道:“为何?”
谭昭昭抿嘴一笑,道:“我自己太好了,我怕深陷进去,不好,不好。”
雪奴张圆嘴,捧腹哈哈大笑。
午后日光暖融融,院子里掉了一地的辛夷花,在地上铺了一层,跟花路般美好。
谭昭昭同雪奴小心翼翼避开落花,一并走着散步消食。
雪奴想了想,问道:“九娘,要是张大郎,我说若是,如果......”
谭昭昭闲闲打断了她,道:“没有要是,如果。既便有要是,如果,不过是暂时的困顿,总会否极泰来。”
雪奴长长咦了声,揶揄她道:“九娘先前还不心悦自己,怕深陷进去,其实呀,九娘早就对张大郎情根深种了!”
谭昭昭笑道:“他该有的前程,同我的喜好并不相干。前程归前程,我自己归自己。”
她的话说得绕,雪奴好一阵才理清楚。
张九龄是君子,谭昭昭也是。
就算他们夫妻相离,她也会祝愿他上青云。
太阳下虽温暖,雪奴还是情不自禁靠近谭昭昭,挽着她的手臂,亲亲密密靠近了她。
雪奴不时陪着谭昭昭,说笑吃茶点。到了西市快关门前,张九龄始终未见人影。
谭昭昭起身告别,雪奴要送,她拦住了,道:“铺子里离不得你,我没事,你留下来吧。多赚些钱,等我需要了,你可不能小气啊。”
雪奴立刻大包大揽应下,安排马车将谭昭昭送了回去。
下了马车,暮鼓悠扬,响彻长安。
夕阳如残血,映红了半边天。熟悉的马车,缓缓从巷道里驶了过来。
谭昭昭立在门前,笑望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张九龄,他身上覆上一层金色的光,脚步轻快,朝她疾奔而来。
他张开双臂,如同大鹏展翅,翱翔万里。
她亦张开了手,热烈相迎。
两人紧紧相拥,张九龄不断亲着她的额头,脸颊,声音颤抖着,一迭声念道:“昭昭,昭昭。”
谭昭昭含笑回应,任由他搂着,紧贴在一起,朝门内走去。
庭院灯笼次第亮起,伴着夕阳,樱花瓣随风飘落,美丽,宁静温馨。
张九龄犹然觉着不够,干脆蹲下来,将谭昭昭背在身上。
她的心,隔着脊背,同他的心仿若跳动在了一起。
张九龄转头亲她,道:“昭昭,科举舞弊案发,我没事,武皇召见,我方迟了些归家。”
武皇!
莫非真因祸得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