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本想在门口多站一会儿,但已经被人看到了——詹贞臣不等秦定邦先见礼,就迈步来到近前,笑脸相迎,“映怀来啦!”
“詹伯父好。”
詹贞臣拉着秦定邦的胳膊,就开始了一轮寒暄。
詹贞臣早年当过数家洋行的买办,现在已是沪上银行业分量十足的人物,说出句话就能砸出个响,大家都得给几分面子。詹贞臣的独子詹四知,也和秦定邦少时相识。可以说,詹家和秦家的老少两代,私交都算得上不错。
詹贞臣知道秦家老三不爱热闹,秦世雄不来,他自觉要尽到长辈的义务,于是带着秦定邦和场内这些老字辈们,打照面,聊闲篇,等着总董贝德奇在十二点现身讲话,之后赶紧把饭吃了,好散伙回家。
快逛到杜征鸿近前时,这位近年生意连遭重创,股票巨亏的前大亨,连一个笑都懒得挤,转身就走向了别处。
“这不知又是哪柱香没烧到,”詹贞臣摇着头,“你得罪他了?”
“没有吧。”秦定邦的确有些疑惑,“几个月前见到他,还一口一个‘贤侄’的。”
詹贞臣道:“这人就这样,从来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混成这德行,也是该着的。”
说话间,门口又热闹了起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文人模样的矮瘦男子进场,大约五六十岁,黑框眼镜,淡色马褂长袍,看气势非同一般,和众人热络地拱手,打招呼。
越来越多人围了过去。
“哎呀,任老,久仰久仰……”
“任老可是好久没见了啊……”
那男子一边回礼,一边道,“这次回来是探望老母,幸得总董的邀请……”
秦定邦并不认识此人,心下只道又是哪个行业的老“大王”出山。学者气、江湖气集于一身,秦定邦生出了一丝警惕。
詹贞臣的脸绷了绷,“他怎么来了?”
“这人是谁?”
“任独清。南京那边的,新任的要员,还是个笔杆子。”
维新政府即所谓“中华民国维新政府”,1938年于南京成立,1938-1940存在,是日本扶持成立的傀儡政权。的?秦定邦纳闷,贝德奇这老洋鬼子打从什么时候起,这么不避讳地和伪政府的要员眉来眼去上了?
但只消一瞬,也就明白过来了。
秦定邦和詹贞臣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冷笑了起来。
这场宴会,哪里是什么迎新年,分明是迎这位“任老”啊。
在场的一众人,与其美其名曰辞旧迎新,不如说是被叫来帮忙充场面,以全了总董贝德奇,向日本人示好的急迫心意呐。
就在不久前,公共租界上海公共租界,由原英租界与美租界合并而成,在法租界以北,两租界紧邻。的总裁费利普,在丁香花园附近被日伪的特务袭击,只差一点,就死在了当场。到现在还躺在医院,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工部局上海公共租界的行政管理的执行机构,首脑叫总裁。的其他官员,被吓得连门都不敢出。
上海的租界一共就两个,公共租界的头号人物已经被刺杀过了,下个轮到谁?两租界仅一路之隔,法租界的“洋皇帝”能不害怕?
虽然明面上,日本人和七十六号特务的地盘都在租界外,但实际上,这些大鬼小鬼想要谁命,就直接去取谁的命,在租界里横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工部局、公董局,作为孤岛的小“朝廷”,全都如瞎了、哑了、残了一般,连个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洋老爷们清楚得很,租界其实就是块殖民地。为个弹丸的地界抛头洒血的,不值当。该捞钱捞钱,能享受享受。象征性地维持维持,过一天是一天,指不定哪天就被召回国了,到那以后谁还管他洪水滔天。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脑袋可能下一刻就不保了。
所以,如何保住项上人头,就成了头等大事。
可巧就遇到了个探亲的伪大员,这真是上天派送下来的一个大宝贝。虽说在世人眼里,这无非就是日本人的一条狗,但眼下能派上用场啊。中国俗话讲“打狗得看主人”,那么巴结狗,也是在给主人看了。
——我这堂堂法租界公董局的总董,诚邀这个伪政府刚上任的大员来参加迎新年宴会,还要当着众名流的面,演讲、照相、上报纸。
——我知道伪政府是日本人的提线木偶,但我是敬那个傀儡政府么?我这分明是敬你日本人啊。
——这信号,够多诚意了吧?你们可一定得看到啊。我知道日本人、七十六号在法租界到处都是眼线,你们赶紧看、使劲看,看到了快快回去报告:我贝德奇和那不上道的费利普,不一样。
这算借大家的脸献日本的佛,还是挂迎新饭局的羊头,卖求活路的狗肉?
老洋鬼子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好事没见做过几件,中国的计谋倒是没少学。
秦定邦心下正耻笑,一转脸,身边的詹贞臣竟如有神迹地变出一朵巨大的笑容,随即迈着大步迎了过去,“哎呀,任老,多次拜读您的大作,真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啊!”
这位詹伯父瞬间的变化,当头砸了秦定邦一棒——这还是那位曾跟父亲大骂南京的名士清流吗?
他愣了足有半刻,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随手拦住一个酒保问了厕所在哪。
等詹贞臣回身找秦定邦时,人已经不见了。
第2章 “怎么就死了?”
厕所往外拐一小段,是一条走廊,有一侧是一排雕花栏杆。栏杆外,则有一片规模不小的造景,内有山石流水,金鱼数尾。
按理说,入冬有一阵子了,室外早冷得让人牙齿打颤。但或许因为泰丰和有自己的暖气,而且给得颇足,水面竟有一些睡莲的叶子正托着盛开的莲花,疏密错落,任哪一处,都比外间看起来让人舒服。
秦定邦一连抽了好几支烟,他想再拖一拖,要是没人找他,他可以一直在这里看景。反正刚才厅里很多人都看到他了,聊了一些场面话。秦家也算给了递帖子的面子,说得过去了。
抽完了这根,他开始觉得有些热,便解开扣子,整理了几下大衣。也许是周围烟味重了些,他听到身后有女子压低了的咳嗽声。他刚要顺着声音朝后看,不料抖大衣的胳膊力道没收住,一下拐到了那女子的手臂上。秦定邦还未开口,却先听到一声“抱歉”,几乎微不可闻。
那女子抬手把帽檐压得更低了,没有丝毫停顿,疾步消失在了转角处。只闪过一道牙白的下颌线,如同一线冷月。
秦定邦愣了一下,又继续沿走廊挪了几步,去看看假山的另一侧还有什么。他随手又抽出一根烟,刚要点着,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几分钟后,突然大厅的说话声平息了。秦定邦看了下手表,还差一刻钟才到十二点。以往这位总董办点什么活动,总是谱大,卡着点“准时”到。难道这次提前了?
秦定邦觉得还是过去一下好。
正抬步间,忽听一声尖叫刺穿大厅,热闹声骤然熄灭,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混乱。
“快快!关门!”
“一个都别放出去!”
“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
“这里是安全的!”
“快送医院!”
秦定邦疾步返回宴会大厅,正赶上几个酒保七手八脚把一个受伤的人抬了出来。那人四肢已经软得不成样子,脖子上伤口狰狞,正汩汩地涌着血。
秦定邦定睛一瞧——
这不正是那任独清,刚才还神气活现的新任大员!
有些站得远的女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抻着脖子张望,可真看到这样的伤者被从眼前抬过,却无一还能继续保持端庄。于是大厅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舞台上的妙龄女郎们早已惊恐万状,挤在一处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老总董贝德奇正迈着四方步缓缓步入饭店。甫一入厅,就撞到了被往外抬的血人。翻译赶紧拦了人问是谁,听后惊得倒吸一口气,慌慌张张地解释给贝德奇听。
只见洋老头一边听一边缓气,听到最后差点没站住。哆哆嗦嗦地冲众人摆了摆手,连厅都没进,便被翻译和随从架扶着,逃也似地离开了。
秦定邦是见惯了血腥的,这样的场面,不足以让他骇异。倒是这些或惊魂甫定、或面面相觑的人,站在宴会厅里,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饭肯定是吃不成了,能不能走,也成了问题。这得等巡捕房来收拾吧?
哭泣着的女人,深感晦气的男人,刚才还欢声笑语的,一眨眼就一片垂头丧气。
“怎么就死了?”秦定邦低声问了身旁的人。
“不知道啊,我们这正聊着天喝着酒呢,真是触霉头。”
“说是去换衣服,还是怎么的。”
这分明是早就被人盯上了。
成天写文章鼓吹“大东亚共荣”“中日亲善”,岂不知忙活的是一道道催命符,到底是一笔笔亲手把他自己送上了黄泉。
秦定邦站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宴会厅外走。
门童见状赶忙大步上前,伸手拦住去路,“先生,您不能走,刚出了凶案,还没查清楚。”
秦定邦轻轻拨开门童的手臂,“有事,到秦宅找我。”
“你当这是谁?”身后响起了个调侃的声音,“你这个小赤佬,真是不长眼。”
跟着走来的那人上前搂住秦定邦的肩,“这是秦家老三,活阎王,你拦他,不要命了!”
门童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胳膊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然后,那人便随着秦定邦大踏步地离开了泰丰和。
不用猜,冯龙渊。
虽然在沪上的二世祖里,这位冯家七公子算不得有风头的,但他的爹,可是黑白两道无人敢惹的冯肃雍。冯老爷子在上海沦陷后不久,就举家迁去了重庆,反倒是这个妾生的七儿子,死也不跟着走。
“反正老爷子有的是人传香火,不差我这么个姨太太养的。他们去陪都继续他们的逍遥日子,我在上海,也有我的自在。再说,我这要是跑了,将来有回来的那一天,再看到哥几个,多没脸啊。人要是讥我临难跑了不地道,我拿什么话回?”
也就凭当初冯龙渊嬉皮笑脸的这几句话,秦定邦才开始不那么抵触这个风流不断的纨绔子弟。
大摇大摆地跟着秦定邦混出了饭店,冯龙渊刚想说句什么,秦定邦抬手就甩掉了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
“我刚才没在里面看见你。”秦定邦说了一句。
“我能让你看见?你成天板着个脸,那么无趣。”冯龙渊神秘兮兮地笑了,“我在角落里看甘棠小姐呢。到底是大明星,啧啧,盘靓条顺。这个——”冯龙渊竖起了大拇指。
这没谱的话秦定邦不想再听下去,转身便走向自己的车,张直已经等在车门旁。
“唉别急着躲我啊,”冯龙渊脑袋探过来一点,压低声音道,“说是衣服洒了酒,去换衣服,要不然没法上台拍照演讲。”别看风流债多,冯龙渊这消息灵通顺风耳,是他为数不多的能算得上优点的本事了。
“秦三,改天喝酒。”冯龙渊望着秦定邦的背影笑着嚷了句。
秦定邦没理他,抬手朝身后挥了一下,上了车。
这风刮了半天,空气中的污浊都跟着清了不少。上车后,秦定邦心下莫名腾起一阵轻快,如果每次这种场合里都能见着这帮汉奸死几个,他倒是乐意凑个热闹。
“三少爷,郡小姐看到甜糕,肯定特别开心。”
“是,就爱吃甜的,看那口牙害的。”秦定邦一说起妹妹,脸色便不觉柔和了几分。
秦家家教严,家风正。秦世雄一步步从湖南闯出来,从乡下小子打拼起,出生入死,是经历过人间疾苦的。三教九流,有害他的,也有帮他的。仗义每多屠狗辈,秦老爷子对此有过刻骨的体悟,所以从来不轻慢家里的老少伙计、家外的穷人难民,更何况自己当年也曾是别人嘴里的“赤佬”“瘪三”。
谁都有人生低谷处,谁又能比谁高几分。
至于秦夫人池沐芳,出身无锡大户,幼时灾年家里开粥棚施粥,她那时就牵着父亲的手看着,更是宅心仁厚,见不得人受难。
秦家几个子女耳濡目染,对下人都和善,秦家上下算是少有的心齐。
张直跟在秦定邦身边多年,是看着秦安郡长大,一想起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心里便充满疼惜。
张直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转头问秦定邦,“回秦宅?”
秦定邦手落在糕饼匣子上,食指轻轻点了两下,“先去广慈医院,看看祁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