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季岚仍然准备去图书馆。
她申请的时间是两天,大早上便收拾东西过去,严婧瑶也没睡懒觉,开车送她。
校门口停车没有昨天那么挤,季岚拎起包下车,正要走,看见严婧瑶跟屁虫一样下来。
“岚岚,你带我一起去嘛。”
“……”
突然黏上她的感觉,季岚蹙了蹙眉,京华大学并不能随便入内,都装着人脸识别,“你想进去?”
“我在外面一个人好无聊的,”严婧瑶贴上来,反正赖定了,“我最近躲风头,事务所都没去,也没什么事儿,你就带我进去嘛~”
“……”
其实也不是不行,但进得了校园进不了图书馆,难不成她要在里面逛上一整天?
“严婧瑶,我会待图书馆很久的。”
“没事,岚岚,你带我去嘛~”
“……”
胸部往她胳膊上蹭,季岚无语,想了想只能点头,带着严婧瑶穿过马路,进入京华大学。
在闸机那里出示自己的证件,又谎称严婧瑶是自己的研究生,把她捎了进去。
校园里面相当漂亮,很有北方的气派,严婧瑶好奇宝宝一样东张西望,季岚没空理她,想着自己没查完的资料,“你自己逛吧,我去图书馆。”
说完在路边随便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上去走人,严婧瑶有点失望,却只能在后面喊:“岚岚,中午吃饭记得叫我啊。”
声音散在风里,没有回应。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严婧瑶站在原地望着季岚远去的方向,图书馆掩映在一片绿荫里,恢弘大气。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跟进来其实是想和季岚晚一点分开,早一点见面,可现在似乎只是延长了那么几分钟的相处而已。
失望点点滴滴坠在心坎,严婧瑶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兴致缺缺。
京华大学的校园她之前来过好几次,但那时是因为高考游学参观,这时却是为了等待。
谁能想到她会在这里等她的季教授。
无聊地往前走了一段,严婧瑶陆续看了几次腕表,时间仿佛过得很慢,许久才终于走出一格。
九点十五分,距离午饭时间很早很早。
学校里也有一个湖,叫星海湖,不像黎大的天时湖养了天鹅,活泼灵动,京大的湖宽而静谧,放养锦鲤,两畔杨柳依依,意境悠悠。
严婧瑶磨着走了半个小时才到湖边。
湖水很清,这个时候只有叁叁两两不上课的学生在附近,有的是小情侣,卿卿我我。
云淡,天蓝,严婧瑶安静地站在岸边,她今天穿的也是裙子,过膝的长款百褶裙,米灰色,很素淡,被风轻轻地一带,飘飘如仙。
长发扬动,白色的灯笼袖衬衫,腰处一根条束带收拢,衬得人高挑纤细。
严婧瑶抱着手臂望湖发呆,看见自己脚下,在湖水微澜里的散开倒影,这一身明明是特意打扮,可惜季岚没有注意。
有些淡淡的沮丧,她正发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严律师?”
转过头,她竟看见了韦衣,推着轮椅朝她微笑,轮椅上坐着傅瑜安。
忙打了招呼,严婧瑶走过来,朝韦衣点点头,蹲下,仰视着轮椅上白发梳得整齐的老人,轻轻地叫她:“傅教授。”
“你是……”
声音有点沙哑,傅瑜安围着红色的披肩,眼神迟钝,许久才笑着伸出手,慈祥地握住严婧瑶的。
“你是不是认识我?”
“当然。”
老人的手干燥温暖,严婧瑶也轻轻回握,望着傅瑜安红润苍老的面容,温和地笑了笑。
她的膝上放着一本诗集,傅瑜安看了严婧瑶一会儿,想起来拿书,却力不从心,严婧瑶轻轻接过,声音很柔,“教授,我念给您听好不好?”
“好。”
傅瑜安笑着点头,反应已经不再敏锐,一笑露出白白的假牙,眼角和额头的皱纹越发明显。
严婧瑶看着,突然心揪,她真的老了。
书是一本汇编的诗集,英文原版,严婧瑶翻开第一篇,《野鸢尾》。
attheendofmysuffering
therewasadoor.
hearmeout:thatwhichyoucalldeath
iremember.
overhead,noises,branchesofthepineshifting.thennothing.theweaksun
flickeredoverthedrysurface.
itisterribletosurvive
asconsciousness
buriedinthedarkearth.
……
微风习习,柳叶飘落,严婧瑶一节一节读得很慢,傅瑜安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听,神态安详。
也许已经不再能听懂,她老了,曾经充沛活力的大脑不再灵敏,慢慢地,慢慢地迟钝。
“thenitwasover:thatwhichyoufear,being……”
风也很温柔,沉稳低缓的朗读声里,傅瑜安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后的韦衣马上给她垫了一个舒服的小枕头,她像一只老猫,沉沉欲睡。
严婧瑶合上了书,把它交给韦衣,轻声问:“教授的老年痴呆症好像比之前还要严重了?”
“是啊,”韦衣叹了口气,“院士的记性衰弱得太快,已经记不清许多事情了。”
“以前的事情呢?”
韦衣摇摇头,“院士好点的时候,倒还会看看物理的书,她还记得那些公式。”
什么都遗忘了,唯是忘不了最热爱的物理学,严婧瑶看着傅瑜安,眼里许多复杂,“也挺好。”
老人很安详,她轻轻撩起她左腿的裤管,里面的半截假肢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支撑作用的假体,材质比假肢要软。
外表看上去根本没有残疾的痕迹,韦衣说:“前几天院里特意订了一批最前沿的假肢,想给院士使用,但她的肌肉萎缩得厉害,没法用了。”
“这个假体摸着比假肢要舒服,”严婧瑶放下裤管,掖了掖毛毯,“对教授来说挺好的。”
韦衣点头,替傅瑜安理了理披肩,人睡着了便不宜在外多逗留,小声和严婧瑶说了两句,便推着老人往来时的方向走了。
渐行渐远,严婧瑶站在湖边目送着两人离去,眼底一片肃穆的萧索。
一代女院士,功勋卓越,在核物理这片领域留下不可磨灭的探索,国家从未忘记她的贡献,她却被浩瀚的时间丢在了遗忘的角落里。
就像1997年的那桩案子。
发了好一会儿呆,严婧瑶坐在湖边思考怎么跟她妈说这事儿,好帮季岚拿到卷宗。
其实案子没有什么隐晦,只不过是牵涉到一些不可言说的往事,以至于无法公之于众,永远被埋藏在深深的尘埃之下。
如浮云一般的往事啊。
边想边打发地看手机,不知不觉到了十二点半,季岚终于从图书馆出来,看到留言过来湖边。
严婧瑶正好看累了,收了手机,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双手捧着下巴,呆呆地望着湖水。
风中有淡淡的花香,季岚站在几米之外,看严婧瑶安静的坐着,一身难得的素淡。
黑茶色的发丝随风而飘,衣袂当风,米灰色的裙摆微微鼓动,整个人有种慵懒的随性,映着湖水岸柳,像幅生动的油画。
走过去,严婧瑶似有感应地转头,望着季岚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岚岚,我好饿~”
“……”
可能确实晚了点,季岚没说什么,“我们去吃饭,下午我再去图书馆。”
严婧瑶开心了,却忽然又有点惆怅。
“岚岚,”她盯着季岚的脸,皱眉,无比的担忧,“你以后会不会老年痴呆啊?”
“……”
“岚岚,你会不会不到四十岁就秃头啊?”
“……”
“岚岚,你以后会不会智商清零啊?”
“……”
有些人挺好,偏偏长了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