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几个士卒的带领下缓缓入了城,不足一刻钟,便在将军府门口停下。
苏老太太被苏峥搀扶着下了马车,因着太过激动,脚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苏峥见状,蹙眉担忧道:“母亲,您腿脚不便,不如让儿子背您吧?”
“不,我自己走。”苏老太太态度坚决地推开了苏峥的手,咬牙站起来,“我要自己走!走去见我的岷儿!”
见老太太这般倔,苏峥无奈只得牢牢搀扶住她,一步步往府内而去。
他们身后,孙氏亦小心翼翼扶着苏织儿下了车,见她抬首愣愣地望着将军府红底金字的匾额,还以为她是不想进去,开口劝道:“母亲眼下急着与大伯相见,一时也没顾上你,左右你也不晓得你那位远亲住在城中何处,不如先在这儿暂住上几日,指不定到时还能托我那大伯替你寻人呢……”
孙氏自然不知苏织儿想的根本不是这些,她只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见到她爹后该如何与他相认。
她勉笑了一下,冲孙氏点了点头,亦提步往府内而去。
苏老太太的步子极快,一双手亦在止不住地颤抖,前头的府内家仆将他们往将军府正厅的方向领去。
可还未抵达,远远便见一着玄色长衫,身形高挺的男子站在厅外,眺望着这厢。
在见到那人的一刻,苏老太太倏然停下了脚步,旋即周身颤动,自喉间溢出哭声来。
那人亦是身形一僵,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旋即疾步地便这厢而来,及至苏老太太跟前,双膝跪地,颤声唤了句“母亲”。
“岷儿,是你吗?”苏老太太双手颤巍巍地抚上苏岷的脸,已然泪流满面,“你怎的变成这样了?”
因着身怀有孕同孙氏行在后头的苏织儿乍一瞧见苏岷的脸,亦是惊得捂住了唇。
这便是她爹吗?
可他的脸,怎会变成了这个模样。
半张脸似被火烧灼过,扭曲不成样子,另外半张脸上甚至还有两道极长极深的刀疤。
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见此一幕,苏织儿的眼泪霎时忍不住落得下来。
她不知她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那厢,苏老太太抱着苏岷狠狠哭了一遭,直到一旁的苏峥提醒苏老太太的腿不可久站,苏峥方才站起身,蹙眉询问道:“母亲的腿怎么了?”
苏峥叹了口气,“还能怎的,禹葵那地方干旱,只能去山间接水,有一次,母亲不意从山上滚落下来,虽保住了性命,但因着那地寻不到好的大夫,这腿便一直不大好。”
“都过去了,如今我们一家团聚,说这些做什么。”苏老太太拉着苏岷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儿啊,一会儿同母亲好好说说,这么多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当年怎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嗯。”苏岷红着眼眶道,“这些年,是孩儿不孝,日后,孩儿定会寻来大徵最好的大夫治好母亲的腿疾。”
苏老太太欣慰地点了点头,由苏岷扶着入了正厅坐下。
待心情平复了些,苏老太太这才想起什么,抬手招来孙氏,同苏岷介绍道:“想来你还是头一回见,这是你弟弟在禹葵娶的媳妇。”
“见过大伯。”孙氏冲苏岷福了福身。
“弟妹不必多礼。”苏岷伸手虚虚扶了扶,惭愧道,“这些年我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多亏你和阿峥照顾母亲了。”
“大哥同我们客气什么。”苏峥道,“这都是应该的。”
苏老太太看着这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样子,又忍不住落了几滴眼泪,她用帕子擦拭了一番,余光瞥见默默站在角落里的苏织儿,抬手朝苏织儿招了招。
此时的苏织儿心若擂鼓,瞧见苏老太太示意她过去,她紧张地咬了咬唇,方才提步往苏老太太身边而去。
苏老太太拉住苏织儿的手,对着苏岷道:“差点忘了同你说这个孩子,我们刚出禹葵不久就遇了贼,可多亏这孩子救了我呢。这一路她始终和我们在一块儿,也是来这儿寻亲的,我瞧着这孩子与我分外投缘,就想问问你,若你同意,我想收这个孩子做我的干孙女,可好?”
干孙女?
苏织儿怔忪了一下,抬眸看去,便见面前的苏岷正愣愣地盯着自己。
她朱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听对面人已然启唇,颤声唤了一句。
“郦娘!”
苏织儿双眸微张,听得这一声呼唤,看着苏岷望着她时微微颤动的眸光,一路而来的担忧烦恼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还记得,他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阿娘。
苏织儿正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顾郦娘,却见下一刻,苏岷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你是……织儿?”
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一股酸涩感骤然涌上鼻尖,苏织儿半张着嘴哽咽着,许久,才自喉间挤出一个期盼了十六年才终得喊出的称谓。
“爹……”
第56章 事发
听得这一声“爹”, 站在一旁的苏老太太几人不由得大吃一惊,然几人还未缓过神,就见苏岷上前急急问道。
“织儿, 郦娘呢, 郦娘在哪儿,可也随你一道来了?”
苏织儿看着苏岷因期盼而发亮的眼眸, 骤然心下一疼, 随即不忍地避开视线,片刻后, 方才声若蚊呐道:“我娘她……我娘她……在我六岁时,就已经没了……”
“没了……”
苏岷一时间怔忪在原地,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派人去禹葵接苏老太太几人时, 苏岷自也没忘了他朝思暮想的妻女,也不知是否因去沥宁的路比禹葵更远,他派去接苏织儿母女的人至今还未回返,甚至连封书信也无。
这两个月, 他在将军府日日期盼着,便是想着能与亲人团聚。
今日迎来了苏老太太几人,他适才还在想,待顾郦娘带着他们的孩子亦来到此处, 便真真是一家团聚了。
苏岷想过千万种团聚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顾郦娘已不在人世。
苏老太太的视线在苏岷和苏织儿间不断来回,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岷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岷侧首看向茫然的苏老太太,微敛下面上悲意, 解释道:“母亲或是不知道,儿被流放至沥宁的那段日子里, 曾娶妻顾氏,生下了一个孩子,便是织儿……”
苏老太太闻言不禁睁大了双眸,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织儿。她张开嘴,双唇微微颤动着,眼泪蓦然止不住地从眼眶中跌落而下。
苏织儿望着苏老太太,亦是情难自制,哭得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出声唤了一句“祖母”。
这声“祖母”终是令苏老太太绷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连连点头上前一把将苏织儿揽进怀里,“唉,唉,织儿,是祖母太傻了,这一路竟是看不出来,原来你就是祖母嫡亲的孙女……”
怪不得打见到苏织儿的第一面,她便分外喜欢她,觉得这孩子合自己的眼缘,不自觉想对她好,甚至后来还想认她做自己的干孙女。
原来苏织儿根本就是她嫡亲的孙女,是她岷儿的孩子。
血浓于水,果然冥冥中血脉亲情是有所感应的。
“不是祖母的错,是我,其实织儿很早便已知晓了此事,但织儿胆小,不敢轻易告诉您,就怕您觉得我是骗子,不愿认我……”
当初在韦府听韦大将军讲了关于她爹的事后,苏织儿便知她祖母大抵并不知晓她和她娘的存在,因着她爹当初自沥宁寄出去的信几乎全为人所截。
也因着担忧此事,苏织儿才一直不敢贸然与苏老太太及苏峥相认。
苏织儿猜得并没有错,苏老太太的确对顾郦娘和她的存在一无所知,当初苏岷被召回京,因着西南边塞战事紧急,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入城,只在城外受了领兵挂帅的圣旨,就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几个月后就在驽筝一战后消失无踪,且这一消失便是整整十六年。
直至今日,苏老太太和苏峥几人才真正得知苏岷在沥宁娶妻生子一事。
“傻孩子,我怎会不信呢。”苏老太太摸着苏织儿的脑袋,“其实只消你告诉我,我定是会信你的。”
血脉骗不了人,是不是真的苏老太太难道还能看不出来嘛。
孙氏见得这一幕,亦不□□泪动容,谁能想到苏织儿口中要寻的亲人其实就是她这大伯呢。
她自也是很喜欢苏织儿的,来的路上苏老太太私下同她说起舍不得织儿这孩子,想要认干亲的事,她也是再支持不过。
如今好了,什么干亲呀,这分明是嫡亲的,再亲不过。
见这对祖孙抱着哭个不休,孙氏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忙上前劝道:“好了,娘,莫要再哭了,这是喜事,哭什么呢,何况织儿还怀着孩子,这般哭下去,怕不是要动了胎气……”
被这般一提醒,苏老太太忙不迭松开苏织儿,一边伸手擦去她面上的眼泪,一边抚着她的背脊试图平复她激动的情绪。
“你叔母说的是,是祖母一时高兴疏忽了,莫要哭了,仔细腹中的孩子……”
若非她们提起,苏岷尚未察觉,他将视线落在苏织儿的小腹上,不由得剑眉微蹙。
玉成关几乎处在大徵最南边,终年湿热不见雪,故而苏织儿的衣裳着的也少,仔细瞧,便能看出她颇显孕相的小腹。
“织儿,你这肚子……”苏岷蹙眉神色凝重,“你……嫁人了?”
苏织儿朱唇微张,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她是嫁人了,但也可以说与那人被迫和离了。
她与她爹分开了十六年之久,发生了太多事,她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苏老太太察觉到苏织儿的无措,忙道:“织儿身怀有孕,这一路过来,想必是疲惫不堪,让她先去好生休息休息,有什么事儿之后慢慢再说也来得及。”
苏岷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他确实有很多事想问,也确实有太多事想说。
关于他这些年的经历,关于苏织儿,还有顾郦娘……
苏岷微垂下眼眸,神色黯然地低低“嗯”了一声。
*
自寒食宫宴出了那桩丑事后,太子萧熠被文安帝禁足东宫,已达半月之久。
期间,文安帝怀疑当日之事有异,也曾命人好生调查过,但很快,不知是何人同文安帝提及太子私下服用香药一事。
文安帝听闻后派人大肆搜查东宫,果然发现了那些荒唐腌臜的香药,不禁龙颜大怒,厉斥太子裘马声色,沉湎淫逸,将原仅一月的禁足加至两月。
至于御花园一事,那与太子“苟且”的小太监在刑部的严刑拷打之下,仍始终喊冤,只道自己并未受人指使,而是偶然路过御花园时被神志混乱的太子强行拉入了木丹树丛后。
因久久查不到太子被构陷的证据,此事最终便以太子长期服药过量,反被药性反噬,自食其果草草定性。
虽文安帝只禁足太子,丝毫未提及废储之事,然朝堂间甚至市井间已悄悄开始流传太子快被废黜之事。
更有甚者,竟已开始猜测,太子被废黜后,剩下的皇子里谁最有可能被立为下一任储君。
但不管他们如何猜测,立储之事都注定与萧煜无关,兴许朝臣百姓在提及他这位六殿下时,尚会忍不住扼腕叹息,可谁让他瘸了一条腿。
毕竟文安帝膝下其余几位皇子再不济,也断没有让一个瘸子来当皇帝的道理。
近日发生的一切太过纷繁,尤其是太子一事,着实令刑部尚书宋颐头疼不已,幸得最后也算得了个令皇帝满意的结果。
太子之事了结后,适逢休沐,宋颐久违地去了常光顾的棋楼,他平素并无太多嗜好,与人对弈便是其中之一。
今日棋楼内人满为患,因是常客,棋楼掌柜显然是认得宋颐的,忙招呼人奉上茶水点心。
“不知掌柜的,今日可有适宜与我对弈的棋手?”
宋颐下棋素来如此,从不刻意冲着某个人来,常是到了此处,寻着与他棋艺相当的,或是棋艺在他之上的,好生切磋一番。
棋楼掌柜闻言面露难色,少顷,抬首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不瞒大人,倒是有一位,那人棋艺高超,定能同大人您酣畅淋漓地来一局,且那人您定也认识,只不过那位这阵子虽日日来此,却并不与人对弈,不是默默观棋,就是自己同自己下,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同大人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