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震耳欲聋,支离破碎的声响, 它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他身体里。他踉跄地从车里跑出来,几步就摔个大跟头,他像是忘了怎么走路,周围的人连忙让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了出事的地方,柯小棉的车停在人群正中,旁边围着许许多多警察,拉着警戒带,警灯闪烁。他从来不知道警戒带的颜色那样刺眼,阳光穿过树荫,仿佛将它们点灼了。
柯小棉已经被转移到救护车上,她豆绿色的裙子被血水浸透,她没了呼吸,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凉。
温叙觉得自己待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那是梦,他会醒来,等他醒来,就会看到柯小棉将他们都很喜欢的橘子汽水抛过来,然后牵起他的手,跑进阔别已久的校园。
柯小棉是特勤啊,这片土地上没有人比特勤更厉害了,特勤怎么会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救护车中?
他扑了过去,抱着柯小棉不肯放,拼了命把自己的体温渡过去。他见过这条豆绿色的裙子,柯小棉昨晚还穿给他看过,他正要夸漂亮,柯小棉就冷酷地让他好好工作,不要开小差。
如果知道结局会是这样,他一定将他知道的所有赞美之词说给柯小棉听。
温叙轻轻拭了拭眼角,接着说,当初他是最应该配合调查的人,但他心理出现了严重问题,根本无法出力。他能够做的,仅仅是一遍又一遍告诉专案组,他们是如何认识,如何一起长大,高考时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成为特勤和法医,他们聚少离多,连婚礼都没来得及办……
“杀害小棉的很可能不是被她抓的犯罪分子,查了一年之后,我就这么想。今天看到粉梅,我更确定了。”温叙说:“因为寒原市春天将到未到时,漫山遍野都是粉梅,它可能暗示着,凶手和小棉离开家乡、成为特勤之后的事无关。”
海姝问:“那就是家庭?或者学生时代?”
温叙说:“但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是小棉?怎么样的仇恨,能招来狙击手。”
柯小棉和温叙的家庭都在体制内,家里老一辈对小辈的教育很严,纨绔子弟的事,他们是一件都没有干过,长辈们也没有污点。专案组怎么排查,都找不到柯小棉遇害的理由——除了被犯罪分子复仇,而复仇这条路已经查到底了。
海姝单是听着,就明白这案子很难侦破。但现在新的命案带来了新的曙光。“温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一定也清楚,我们应该把重心放在二月沟的案子上。”
温叙点头,“查清这起案子,小棉的案子说不定就能找到真相。”
翌日,经过对车上生物信息的比对,确认二月沟里的被害人就是车主华易。身份确认之后,基础排查逐步展开。他的老家在寒原市,但早在10年前,就已经来到灰涌市生活,36岁,未婚,是五个共享自习室的老板——这是他的主要收入,此外,他还善于投资理财,是个隐形的富豪。
警方已经通知他在寒原市的亲人,他们却似乎不太愿意来协助调查。这不太寻常,海姝一查,发现华易的父亲华召云、姑母华田田竟然还在狱中。而他们入狱的时间,基本和华易离开家乡的时间重合。
“十几年前,甜华味在寒原市很有名,是个连锁快餐店,老板就是华召云、华田田两姐弟,我也去吃过。”温叙拿着调查报告,想起了很多年没见过的快餐店,“寒原市小,当年没有那么多快餐品牌,甜华味一下就做成了龙头,它出事时我已经不在寒原市了,只是听说华家姐弟被判了刑,没想到是这样……”
华家兄妹的案子有详尽的记录——甜华味在占领中低端市场后,开始觊觎高档餐饮的份额,但往上走的这一步很困难,钱都是次要的,他们缺少门路。兄妹俩分头行事,“各显神通”,华田田养了一个“春.色班”,让班里的女人去接近竞争对手和部分低级别官员,以套取情报。
华召云胆子更大,策划了一起针对竞争对手李军豪的命案。阴谋败露后,他们各自获刑,甜华味退出市场。而在家族倒台时,华易还在国外,警方查明,他从未参与过华家的犯罪,也不知情。
案子尘埃落定后,华易便从家中脱离,来到灰涌市发展。
“我们可能得去寒原市一趟。”隋星说:“华召云牵扯的是命案,但他没有被判死刑,有人想复仇的话,无法去牢里复仇,只能找华召云的至亲。”
温叙说:“我去寒原市吧,我最熟悉。”
家庭可能构成犯罪动机,但调查不能只停在这一点上。散会前海姝确定了几个方向,除了回寒原市调查,还要查华易的露营群体、他经营的五个共享自习室、他与粉梅这个意象可能存在什么关系。
华家的人还不肯露面,华易的朋友,与他一起开共享办公室的合伙人大刘赶来市局。看到华易的尸体,他眼眶通红,看得出和华易友情深厚。
大刘自称和华易读书时就认识了,都是寒原市人,这些年一起做生意,起初他资金不够,华易帮了他很多忙。海姝便问他,知不知道华家的那些事。
他说知道,华易很早就提醒过家人,赚钱要有道,不要去试探法律,也一直与他们划清界限,华家出事后,华易更是没有再回去过。
“易子这个人心肠好,虽然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但他总觉得,父辈造的孽,他也有责任还。所以这些年他信佛,经常念经,开共享自习室一方面是为了赚钱,一方面也是方便那些找不到地方学习的年轻人。我听说他有个自习室一直是亏本经营,他倒贴钱去给年轻人提供地方。”大刘难过地说:“他还给公益项目捐了很多钱,专门帮助山区的小女孩。我记得他还接她们来城市玩过。”
海姝说:“等一下,他专门帮助小女孩?”
大刘愣了下,“这……有什么问题吗?”
海姝不由得联想到以慈善为幌子,利用甚至伤害女孩的案件,摇了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大刘刚要开口,忽然明白过来,惊讶道:“海警官,你误会易子了,他绝对不是恋.童.癖!早几年他刚开始资助小孩时,男孩女孩都资助的,但是后来他可能也是对贫困地区了解深入了吧,知道更需要帮助的是女孩,资助女孩的钱有时会被挪走,所以他才刻意只资助女孩,尽力给她们更好的生活!”
海姝心道这事得仔细核实,又问:“华易请她们来城里玩是怎么回事?”
大刘说,具体的他不是很清楚,因为他并没有亲自参与资助,只是有时一时兴起,将钱打给华易,让华易在资助的时候带上他的份。
因为收了他的钱,所以有什么活动,华易都会简单跟他说一声,而他并没有多大兴趣。去年前年,华易都接了十来个女孩到灰涌市,看博物馆、去游乐园之类的,好像还送了她们礼物。
“如果易子还在,今年暑假应该也会有活动吧。”
海姝一一记下,想到华易与大刘一起开的共享办公室,她对这类共享空间并不了解,问:“你们是怎么决定一起开共享办公室?生意怎么样?”
大刘叹气,“是易子出的主意,我那时上一个生意刚失败,背了一身的债,要不是易子,我都得去借高利贷了……”
大刘来灰涌市发展的时间比华易晚,却先于华易做生意,当时华易老是宅在家里,像个废物,他还经常提醒华易早点工作。后来才知道,华易不是没工作,只是在家里工作而已。华易炒股,在国外的金融街待过,很有眼光,五年时间赚了几千万,下半辈子可以彻底躺平了。
但就在大刘以为华易会在钱上躺到死时,华易却将一部分资金做了稳健投资,一部分拿来开共享自习室。
他当时觉得华易把钱投错了地方,想让华易和自己一起做物流,华易却笑着摇头。两年后,他亏得裤衩子都没了,华易已经靠共享自习室小发一笔。他走投无路,打算回老家算了,华易却跟他说,想再开个共享办公室,问他要不要参加。
他很佩服华易,横下心跟华易干。
事实证明,华易确实很有赚钱的头脑,也很会选地方,共享办公室赚到钱了,他还清债务,现在自己还单独开了一家。他想给华易分红,华易却分文不取,说在正途上帮朋友一个小忙,算得了什么?
“他真的是个人品很正的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他没有一点不良嗜好。”大刘抹了把脸,很难过,“我们这些做生意的男的,哪个没点应酬?女人啊酒啊钱啊,有时赌点钱什么的,但他连最普通的应酬都不参加。他也是有那个底气,不需要求人。我觉得可能和他的家庭环境有关,他爸怎么完的,他姑怎么完的,他都亲眼看过,所以他一早就和这么乌泱泱的事划清界限。”
在大刘的讲述中,华易无疑是个圣人君子,他富有,但赚来的钱清清白白,不喜欢交际,生活闲适,经常在家里待着,待不住了就去野外露营,常年做慈善,36岁了,身边没有女朋友,自由自在。
海姝将线索理了一遍,抛开她听到的瞬间就很在意的“资助女孩”,单说华易这样的身家,他很容易引来觊觎他财富的视线,再加上他喜欢露营,野外环境给作案提供了极好的条件。
所以华易死后,他名下的资金会到谁的头上?谁是这个获利者?华易早在10年前就与华家断绝了来往,但他的母亲很可能还能继承遗产。
华易居住在一个叫红木园的小区,这小区比较普通,居民多是一般工薪者。华易这样的人,几乎都会选择更加高档的住宅。大刘住的地方就比他好,还劝过他换个好点的。
不过红木园虽然一般,华易装修得却很好,三室一厅的房子,家具考究,很有设计感,电器也都是顶配。屋内收拾得很干净,有家政定时上门做清洁。
海姝看了一圈,对华易的印象又多了一条:他是个很注重个人舒适的人。
书房很大,书柜里有不少大部头的书,外文名著占比不少,且都有翻看痕迹,还有整整三排游戏。大刘说不理解华易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但看着这些藏书和游戏,海姝很理解华易为什么懒得出去应酬。
电脑有密码,经过解密,警方找到了华易参与的慈善项目,其中一个项目的名字竟然叫“春梅”。
海姝的神经顿时被紧紧抓起,华易的口袋里放着梅花,柯小棉的手包里有梅花,难道他们的死和慈善项目有关?
“‘春梅’?”温叙听到这个名字,声音就阵阵发紧,此时他已经来到寒原市,正在与寒原市刑警沟通,“不可能,小棉没有参与过慈善项目,更不可能接触过什么‘春梅’,如果她和‘春梅’有关,当年专案组必然能查出来。”
海姝也觉得是这样,调查柯小棉案的不止寒原市警方,还有特勤,对特勤来说,柯小棉的一切都是透明的。
网上的资料显示,“春梅”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资助项目,华易除了每年打钱,并没有去线下参与过它的活动。两次请女孩来灰涌市玩,都不属于这个项目。怎么看,华易和柯小棉,都与“春梅”无关系。
海姝按住频繁跳动的眼皮,理智上她明白这很可能就是一个名字上的巧合,但一时半刻,她很难将注意力从这两个字上挪开。
她找到“春梅”的联系方式,拨打过去,项目负责人对华易没有什么印象,还是翻了表格,才想起来,“啊,华先生,他帮了我们很多……”
海姝还在电脑上找到了一名律师的联系方式,得知华易已经遇害,律师在惊讶后立即表示:“华先生立了一份遗嘱。”
但时间不凑巧,律师正在外地出差,两天后才能回到灰涌市。
排查还在继续,慈善项目这一块由于太分散,查起来耗费的时间更多。而要说与华易最亲近的人,家政算得上其中之一。
谢嫂给华易工作有两年了,她头发花白,低着头,受不时抓扯着裤子。
“谢嫂?”海姝说:“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下华易的日常生活情况。”
谢嫂忐忑道:“你说他死了,咋,咋死的啊?”
“我们也还在调查。”海姝说:“所以希望你能提供线索。你上次去华易家中打扫是哪一天?”
谢嫂看着手机,“20号,你看,我打了卡。”
工作日志上显示,她是20号下午3点去的,5点离开。
海姝问:“那天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吗?你们聊了些什么?”
“华先生不在,没,没什么不同吧?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垃圾都会自己丢,我其实没有什么好打扫的。”
“你知道他家里的密码?”
“因为我去的时候,华先生都不在,所以他给我说了密码。我,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的!我是正规的家政,我们有规矩的!”
海姝想了想,“你们是故意约好在他不在时,你才去吗?我听说华易平时喜欢宅在家里。”
谢嫂点头如捣蒜,“是,是,有人在家打扫,华先生不自在。”
海姝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做这一行多少年了,其他客户怎么样,多久来打扫一次,和华易是怎么认识的,知不知道华易做什么工作。
谢嫂虽然说话磕磕巴巴,但也都回答了。她老家在小县城,来灰涌市打工十几年了,是家政公司的金牌员工,两年前华易来找家政,公司推荐了她,试用之后,华易对她很满意,于是签了长合同。
她每周来一次,除了华易,还有十多个客户,薪水加起来有两万多,虽然社会地位比较低,但钱其实没少赚。
她说华易是个很好的雇主,对她很客气,还时常送她水果奶粉之类的,不像有的雇主,给了钱就颐指气使。他对华易的工作一无所知,但她认得出这满屋子的高档家具和电器,猜测华易一定很有钱。
中规中矩的回答,唯一让海姝在意的是,谢嫂好像紧张得过分了。不过考虑到她刚得知雇主死亡,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海姝随后向家政公司核实谢嫂的情况,对方却说了个出人意料的细节——两年前的确是华易主动来找家政,对这种新客户,公司都会根据价格、要求推荐核实的家政,但华易直接说出了谢嫂的名字。
“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毕竟新顾客也不了解我们的家政。我还以为他和谢嫂认识,但他说不认识,是听别人说谢嫂很靠谱。”
既然顾客都这么说了,接待员当然不会阻拦。后来签正式合同时,华易给的薪酬也高于平均水平。大家私底下都说谢嫂交了好运。
海姝问:“谢嫂自己知道吗?”
“不清楚,没人当着她的面说,但她应该猜得到?”
海姝调看谢嫂的薪酬表,华易开给她的价格比其他人都高。
这无疑是条重要的线索,华易为什么突然找谢嫂给自己当家政?为什么开那么高的工资?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吗?谢嫂为什么不主动提出来?
海姝在谢嫂的名字旁画了个着重符,接下去要重点查她。
第91章 粉梅(22)
22
华易开的共享自习室叫韶华纷纷, 已经开了五家,刑侦一队调查下来,发现是灰涌市经营得最好的共享自习室, 网上甚至能看到附近的城市讨论韶华纷纷, 希望能开到自己的城市来。
和绝大多数自习室狭窄、空气不好不同,韶华纷纷很宽敞, 没有为了多增加座位,而疯狂搞压缩。照明、光照都很合适, 华易还雇了人留守在每个自习室,有人喧哗能及时制止, 出了问题也能及时解决。
目前华易已经死亡的事还未传开, 自习室还在正常运作。
雄哥是老员工,华易交给他的任务是巡视所有自习室,员工做得不好的, 他负责纠正。他也是第一个知道华易死讯的员工, 一时慌了神, 激动地说:“那,那肯定是苟和平干的啊, 他早就说过要搞死我们华总!”
隋星一边安抚他的情绪一边问这苟和平是谁。
他说,苟和平是和平自习室的老板,没文化, 是灰涌市的土著, 一个地痞流氓。和平自习室开了很多家连锁店, 但服务很差, 苟和平不舍得请人照看, 去学习备考的人怨声载道,很多都跑来韶华纷纷办卡。
苟和平不知道改善自己的自习室, 动不动就来找华易的麻烦,说华易不公平竞争,抢走了他的客户。
华易懒得搭理他这种人,还请来保安,让大家能够安心看书,不被苟和平等赖皮打搅。今年又出了几个新的自习室,苟和平的生意越来越差,他愤恨地威胁:“老子弄死你!”
隋星在自习室看了看,客人们都在安静地看书,公共区域的座位有隔帘,而私密空间能够从里面上锁。自习室通宵开放,到了晚上,就只有极少数的客人还待在这里。职业使然,隋星觉得即便是服务还算不错的韶光纷纷,也不是很安全。
“你们这里出过事没有?”隋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