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是一把剪刀,把已经绷到极点的拔河绳子剪断了。乔恒第一时间通知海姝,就是希望海姝有个心理准备。果然,天一亮,海姝就接到配合调查的通知,要求她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立即回灰涌市一趟。
此时正是追踪桑切斯的关键时刻,但家人是非常敏感的因素,海姝当了这么多年刑警,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强行留在一线,该说明白的话必须回去说明白。
得知她要回灰涌时,祁斌很震惊,当即给乔恒打电话,“乔队,你怎么回事?是谁说无条件相信她?”
乔恒也只得苦笑,“老祁,没想到是你站出来给我们海队撑腰。”
海姝已经准备好回去,看到祁斌为她说话,敬礼道了个谢。祁斌不善言辞,将她送到车边,才憋出一句:“要是灰涌那边为难你,你就回来。”
海姝笑了,“回去吧祁队,桑切斯和荀队要劳你费心了。”
通知来得急,海姝没有时间去医院和谢惊屿道别,本想发条消息,但在路上想了又想,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面上显得很平静,内心却不然。
8岁之后,家庭对她来说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她那样看重8岁那年的暑假,亦是因为那短暂的快乐很大程度地填补了之后父母离异给她造成的痛苦和空虚。
没想到时隔多年,家庭又一次成为刺向她的利剑。
她想不明白母亲和继父怎么会和桑切斯、高明雀有关系。他们是故意的吗?还是仅仅被利用了?
她解锁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了荣敬的号码。龟白村的爆炸发生之后,经侦针对刘布泉的调查一直在继续,荣敬一定有所察觉,荣敬知道这个案子和她有关吗?可是荣敬始终没有联系过她。
点到号码的详细页面,海姝瞳孔骤然缩小,一条通话记录显示,清明节前,荣敬给她打过电话!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刑侦一队已经从龟白村回到市里,剩下的侦查不归他们负责,而她正在梳理案件前前后后的细节,接到荣敬的电话一时也没有多想。
荣敬关心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谈朋友,又说她已经到了岁数,遇到合适的人,不要太高冷,可以先处着试试。最后说自己和汪叔叔在外面一切都好,如果她不想继续当警察了的话,他们可以帮她出国。
这电话其实挺莫名其妙,荣敬年轻时是个事业心特别重的女人,和汪健走到一起,最初也是因为事业上的志同道合。荣敬对家庭不是很在意,海姝初中就开始住校,她连家长会都没来开过几次。海姝自力更生之后,母女俩更加生疏,也就过年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而已。今年情况特殊,海姝忘了拜年这事,荣敬也没有打给海姝。
到了清明节,荣敬居然打电话来了,言语之间就像个唠叨又慈爱的母亲,关心女儿过得怎么样,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
海姝的拳头逐渐紧握,当时她心思都在案子上,面对荣敬反常的关怀,只是稍微诧异了会儿,此时细想,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荣敬为什么在那时打电话来,还故作关心?真相清楚得令人胆寒——荣敬对犯罪事实很清楚,而且知道她在查刘布泉,爆炸发生,刘布泉死了,荣敬那通电话不是作为母亲来关心她,而是试探她的反应,甚至可能刺探情报。
海姝的掌心已经有了冷汗,寒心并未占据多少,更多的是担心这通电话的后果。如果她是调查的一方,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时间点。刘布泉刚死,你家里人就给你打电话,你们交流了什么?
对一名清白的刑警来说,最被动最无奈的就是陷入自证泥潭。海姝深深吸气,拼命将焦躁感压下去。
刚到灰涌市,还未到达市局,海姝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海姝心跳顿时拉到峰值。荣敬居然在这个时候又打来电话!
身边有刑侦支队的同事,海姝刻意在接通前示意他们,来电的是荣敬。她并不希望任何人听到这通电话,来自家庭的一切仿佛都是戳在她身上的暗器。可是她是刑警,她知道自己肩负的东西,这通电话也必须被听到。
海姝稍稍镇定,接起电话,但她没有出声,那边很警惕,或许是对她没有出声感到意外,也沉默着不说话。海姝听得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姝姝?”荣敬终于忍不住开口,“是你吗?”
海姝说:“妈,什么事?”
荣敬很着急,也很紧张,“那个,那个我想跟你说个事,你,你现在方便吗?”
海姝说:“方便的,妈,你说。”
荣敬的语速突然变得很快,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就是,就是我和你汪叔叔这边最近可能出了点事,警察好像在查我们了,说不定会连累到你。你汪叔叔还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思来想去,这不能瞒着你啊!”
海姝的心一寸一寸往下落,语气仍旧沉着,“没事,妈,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们查的那个刘布泉,其实,其实我们和他也有关系。”荣敬忐忑不安地说,她和汪健这几年在g国打拼,本来过得很不错,但从去年开始,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们就开始谋求新的路子。今年年初,有人找到他们,说他们可以向国内供货,渠道和资金都不必担心,已经有一条成熟的产业链。
这生意说白了就是协助走.私和洗.钱,荣敬起初不愿意做,普通走.私还好,她担心万一被人坑,一不小心碰上毒.品怎么办?但自家的正当生意接连亏损,再这么下去,他们别说不能维持现在的生活,最后可能只能回国。
汪健替她做了决定——就冒这个险!
汪健安慰她:“我们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在g国,就算出了事,警察能过来抓我们吗?放心吧,出事的只可能是国内那帮人。”
荣敬不住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姝姝是警察,要是警方查到我们有问题,她会被连累!”
汪健沉默了会儿,只说:“我会小心的。姝姝……她也会理解我们。”
海姝脑海中浮现出汪健的模样,这是个外表不如父亲的人,但他比父亲温柔,会下厨,家里的清洁几乎都是他来做,而且务实,很会赚钱。
父母双双出轨,甚至说不清谁前谁后,小时候的海姝有时都不知道自己更应该恨谁。她曾经那样黏父母,他们离婚之后,她变得和谁也不亲,竖起一道屏障,将自己与他们隔离开来。这样她才能心平气和地与母亲、继父一同生活,假装不在意这个新的家庭和她没有多少关系。
她对汪健了解不深,单从当丈夫、当父亲来说,他其实比她的亲生父亲更称职,甚至给她辅导过两三次作业。此时听到荣敬说起他那句“姝姝会理解我们”,简直不知该作何感想。
荣敬还在心急忙慌地说着,不断道歉,又不断为自己开脱,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
“我们也是真的没办法了,姝姝,你千万不要怪我们。你看这样行不行?真出事了,你就别当警察了,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
海姝胃中开始翻腾,想要呕吐,但是她从昨晚到今天,心事重重,没能吃得下饭,此时什么都吐不出来。
“妈,我知道了,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再问荣敬几个问题,但是她忽然被一种无力的感觉所包围,什么都不想再说,也不想听荣敬说。
她以前以为早就将亲情看得很淡,不管荣敬和汪健做了什么,她都能够从容应付,但是现在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威胁到了她必须侦破的案子、她的职业生涯,荣敬还让她不要怪自己,还要帮她出国?
这是什么“帮”?说出这种话,荣敬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从小到大,荣敬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不知道她缺少的是什么,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直到现在,还试图用钱来解决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和她的母亲,走到这一步,已经无话可说了。
同事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同事说:“海队,我会向上级客观说明情况,这事你也别太难过。人是社会动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连累、连累别人,躲不开的,也不是你的错,我们来积极解决就好。”
同事不是刑侦一队的队员,是支队的文职女警,平时和海姝只在打照面的时候点头微笑过,从未有过交流,但她这一番话,将正在下落的海姝轻轻往上拉了拉。
海姝低声道:“谢谢。”
同事想搂住她的肩膀,又似乎觉得关系不是那么近,伸出的手落在她的左肩上,拍了拍,“海队,你在这个位置上很不容易,你是我们这些女警的骄傲。”
负责调查此事的警员已经在市局等待,乔恒先他们一步来到海姝面前。海姝挺直腰背,“乔队,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乔恒摇头,“不说这些,你现在进去,他们问你什么,你就交待什么,不要有任何隐瞒。我也不瞒着你,现在出现了两个对你来说很棘手的情况。我已经在考虑下一步,桑切斯的案子,怎么都要想办法让你参与。”
海姝怔了下,棘手的情况有两个?她已经想到了荣敬在清明节前给她打的那通电话。还有一个是什么?
乔恒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真的很严重。她不是什么愣头青,知道队伍有队伍的规矩,需要她避嫌,或者暂时离队,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那什么办法才能让她避开这些规则?
海姝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往前迈了一步,又听乔恒在她身后说:“你到了我的队上,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因为我之前的队长,也是这样对待我们这些横冲直撞的队员。”
小会议室里,海姝看着面前的陌生警员。他们是市局里的监察队员,看上去个个严肃,不苟言笑。不管是在哪里,监察队员都很不讨好,但他们的工作绝对有意义。
大约是因为乔恒刚才那番话,海姝放松了些,与他们对视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紧绷,他们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肃。
“海警官,针对你的母亲荣敬,继父汪健与刘布泉案的关联,有几个问题我们需要向你核实。”坐在中间的监察队员是一名女性,姓黄,四十来岁,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看上去非常冷淡,但语气里又带着一丝温柔。
海姝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黄监察翻了几页资料,“海警官,我先向你简单说一下我们查到的荣敬、汪健的情况。”
海姝昨天晚上就已经知道,所以只是沉默地听着。黄监察说完之后,切入第一个问题:“荣敬和汪健的所作所为你知不知情?”
海姝说:“不知情。我和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一起生活过,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互相问候一声。”
黄监察又道:“但是今年4月初 ,荣敬给你打过一通越洋电话。你们交流了什么?当时龟白村的爆炸案发生不久,你是否向她提供过警方侦查的细节?”
这问题直白又不留情面,海姝看着黄监察的眼睛,反而没那么慌了,越是直白越好,最让她头痛的是那些拐弯抹角的监察队员。
“她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有没有交男朋友,想不想出国和他们一起生活。”海姝说:“我当时就觉得她这通电话很奇怪,但遗憾的是,我没有往深处想。现在看来,她是在试探我,想从我口中得到调查进展。”
黄监察问:“那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透露了吗?”
海姝说:“没有,她比较犹豫,可能经过考虑,还是放弃了问刘布泉的事。”
小会议室安静了会儿,黄监察正在观察海姝的神情。海姝不躲不避,坦然地回视。
片刻,黄监察又道:“就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得到了一条最新的线索,汪健涉嫌在g国贩.毒,已经被g国警方逮捕,他向g国警方透露了一件事,这件事和你有关。”
海姝不由得坐直,“和我?”
黄监察说:“他承认贩.毒事实,并且说,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的继女,也就是你,是刑警,你曾经给他提供过走.私便利,保证他绝对不会出事,这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海姝脑中翁一声响,惊讶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是!他撒谎!”
即便她已经为这场问询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汪健如此指认她,她还是感到怒不可遏。
黄监察声音已久温和,“海警官,你先消化一下,不急着回答。”
海姝急促地呼吸,血液流出了发麻的感觉。心里一个声音说:冷静下来!
几分钟之后,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态度坚定,“黄监察,这事我必须说明,汪健是我的继父,这没错,但是我们没有任何私人往来,我也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他。他有时会在我母亲,也就是荣敬给我打电话时,搭着说两句,但最近几通电话,我连他的声音都没听到过。我不知道他在g国干什么,更没有和他狼狈为奸。他在诬陷我,虽然我这一时半刻想不到他的动机。”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但海姝不知道自己的尾音有没有颤抖。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刚跟随荣敬和汪健一同生活的小女孩。对这个比父亲更会照顾人的叔叔,年纪小小的她是有点怕的,因为他是外人,他也许会伤害自己。
从黄监察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她此时是如何看待海姝,须臾,她又问:“你的母亲和继父有无小孩?”
海姝摇头,“生意更像是他们的小孩。”
“那这么说,汪健其实没有理由仇视你。”黄监察问:“那你推想一下,他污蔑你的理由是什么?”
在进入这扇门之前,海姝就反复想过,荣敬和汪健的动机,他们是今年初才与刘布泉勾搭上,而刘布泉背后是桑切斯和高明雀。年初这个时间点,正好是她调任灰涌市的时候。
高明雀在滨丛市的审讯室,朝她露出诡异的笑容。
这是高明雀的阴谋!
从她来到灰涌市,高明雀就已经开始算计了。将她的父母拉扯进来,以在后面某个关键时刻,将她从一线推离!
汪健与她更像是陌生人,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冤仇,看在荣敬的份上,汪健也不该撒这种谎。所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汪健早就得了高明雀的好处。高明雀给了他某个承诺,比如高额的酬劳,高明雀给得起这个钱,而他需要钱来让公司度过困境。
茅塞顿开的同时,也感到遍体生寒。
高明雀并非算计到了今时今日的困境,她只需要丢一枚石子,让它最终变成炸.弹。
海姝说完了自己的想法,黄监察并未做任何表态,整理好资料,只道:“海警官,你的情况很特殊,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调查,这期间你不能参加工作,必须留在灰涌市,请你知悉。”
海姝清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焦虑却一点点浮上心头。现在荣敬和汪健都在国外,汪健虽然被抓了,但在g国警方手上,跨国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国内警方几乎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拿到一手口供,更参与不了审问。
而现在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时间。
桑切斯下一步要做什么?荀队是否安全?她是追踪这条长线最久的人,她被突然带走了,行动势必受到影响。
刑侦一队的人暂时不能与海姝接触,海姝独自待着,时间在封闭的空间里变得漫长得没有止境。
忽然,乔恒带着电脑进来。海姝抬头,“乔队?”
乔恒直接让她看电脑,视频里,是高明雀。高明雀笑得很惬意,仿佛又变回了刻心律所的高傲合伙人。
“海警官,想不到吧?你的父母早就为我所用了。我告诉过你,游戏还没有结束,怎么样,对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海姝收紧了唇角。
高明雀接着说:“我一直在寻找你的软肋,后来我发现你没有软肋。哦,这么说也不太对,你很在意谢宇,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会慌张。但他是特勤,对一个特勤下手,这太难了。于是我想,那有什么是能够拖累你的?这就容易了,人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每一个家人都是隐形的拖累。汪健的生意遇到麻烦,他需要钱,我拥有最多的就是钱。”
海姝说:“你这么快就承认,不怕上级知道我无辜,立即放我回去参加调查?”
高明雀笑道:“你们有规矩,事实就是你的直系亲属参与了这次犯罪,不管你无辜不无辜,你都不可能回一线。”
海姝咬牙,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的确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