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啊?因为她们都死了……
“呕——”她想吐,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硬生生忍住了,把难受压回嗓子眼里。
沈香不能露出任何端倪,她回过神来,明白刘云在试探她。他对她之前说的那些借口还心存疑虑,不敢轻易用她,所以他领她来看那些无辜小娘子的“归宿”。若沈香见过普济堂的人间炼狱,她定会知晓刘云的用意,随后方寸大乱。
——这个恶鬼!他怎敢!
沈香怜悯这些无辜枉死的女子,她定会为她们报仇。
请等等啊,沈香会想法子为她们消除怨气。
她袖袍下的五指紧攥,面色微微发白,再害怕、再恼怒,沈香也没有旁的动作,只是疑惑地凝视这些皮灯。
见状,刘云微微挑起眉头,细声细气问:“沈侍郎猜,这是何种活物的皮?”
他想给她添一把火,助助兴致。
沈香笑了笑:“刘大监让下官来猜,下官才疏学浅,实在猜不着,总归不至于是人/皮囊子!”
“哈哈哈,沈侍郎真有意思。”刘云对抄袖笼,抬了下颚,“来人呐——还不快给沈侍郎看座?递上丹青颜粉,供沈侍郎作画啊!”
他是有意作弄她,逼她“献丑”。
开弓便无回头箭,沈香不能退缩。
不是怕的时候,除非她想死在这里。
沈香深吸一口气,执着婢女递来的绘笔,沾了水与金箔粉,靠近了皮灯。
越往前走,腥气越重,皮囊子似是覆了一层防腐的蜡,皮色惨白,还没糜烂。
沈香踮脚,吹熄了灯腔里的火光。四周暗了许多,她感到毛骨悚然,腿都在发软。
沈香只得借着旁侧的灯光,强忍住战栗的肩头,小心落笔。她心存慈悲,欲超度亡魂。
于是,沈香用金笔默下了《地藏菩萨本愿经》的经文,又绘上了秀水青山,盼其来世降生于仙境桃源。
傻大胆。
刘云没料到这位沈侍郎是真不知皮灯所为何物,竟没有半分畏惧,还照他的话绘了丹青。由此可见,谢青的确没将普济堂一事抖露给他。
想也是,若沈侍郎知晓这些事,又怎会羊入虎口?人又不傻。
沈香写完画完,放下笔,心平气和同刘云道:“大监,我已作完画了。”
“是吗?来呀,燃灯!咱家要看看沈侍郎的墨宝画卷!”
刘云一声令下,皮灯再次燃起。
“哔啵——”烛火跳动。
这一回,孱弱的烛光借着金箔粉尘的光势,折射出夺目的流华,金光灿灿。那一句句佛经自肉皮透光而出,仿佛门徒佛子对天梵唱,超度众生!
居然是经书?!
“大胆!你这是蓄意骂咱家心狠手辣?!”刘云震怒,他以为沈香在挑衅他。
沈香忙行礼致歉:“大监莫气!不过是沈家自小礼佛,不喜杀生。今日嗅见死物血气凶相,方才起了慈悲之心,想以经文禳解活物亡魂。下官无意开罪大监,还请大监恕罪。”
她一派诚惶诚恐,不似造假。
刘云还有事要她帮忙,强压下心气,不计较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刘云抚了抚胸口的怒气,冷哼道:“咱家不管你到底在想什么,既要入咱家的麾下,那势必要拿出些诚意来……”
“还望大监明示。”沈香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秋官衙门里,下官已得罪了主官谢青,往后怕是有不少苦头要吃,再不搜罗些门路留以后用,恐怕来不及了。下官是真心想投奔大监门下,还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她满心无奈,脊背弯得真诚。
刘云咂摸一番,还是开口:“既这么,咱家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给你一个机会也不是不可……咱家有个名叫‘邓炜’的干儿子,前两日连同内诸司的吏人一块儿落到刑部狱里头了。他牵扯上的事儿,你该有所耳闻。那名怀孕的宫女自然是和咱家干儿子没关系,可防不了某些阿猫阿狗从中作梗,以此生事呐!毕竟眼红咱家高位的人太多了,咱家爬得高些,往后庇护你也稳当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监所言极是。您想让下官怎么做?”
“倒也不难……只需你刑审邓炜时,寻个隐秘的当口,教他把子孙根再剔干净些,不怕掖庭狱复验的宦臣们查证便是。免得他那玩意儿还有动静,到时教人抓住把柄,跳黄河里都洗不清!”
刘云发下话来,总算是把私事交代出去了。
沈香连连应诺:“好,下官定会努力办妥当差事,给大监献上这一份‘投名状’。”
“嗯,你去吧。”刘云对沈侍郎没什么好感,交代完事便赶人走了。
沈香刚走,刘云回头望了一眼满屋子的皮灯。
他最厌烦神佛,也抵触神佛,平日里连佛珠都不盘,仿佛阴司事见了光,便要被上苍清点罪孽,罚他死后堕入畜生道。
这个沈衔香,胆敢触他霉头。真是没眼力见儿,怪道一直被谢青压上一头。
刘云皱眉,骂了句:“把屋子里的灯都烧了!看着真晦气。”
奴仆们从命,踩着高凳逐一摘下皮灯。
堆在院落里的堂灯层层叠叠,挤在一块儿,仿佛尸海。
泼油燃火时,连同沈香写的那一卷经文也一并烧入地府。烟灰袅袅,直卷上天。
也是凑巧,此举真似沈香特地为亡故的小娘子们诵了一场《地藏菩萨本愿经》,超度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冤魂鬼魅。
……
沈香归谢府的时候已是子时,她原以为谢青已经睡下,怎料屋舍里一直燃着灯,他在等。
沉沉夜雾,寝房的烛光出奇的雪亮。无尽光瀑自门缝溢出,流了一地金辉,好似日光炙烤过的细沙。
她渐渐走近,门也被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拉开。谢青着一袭月白袍衫,立于门边,朝她盈盈一笑。郎君拆卸了发冠,如墨乌黑的长发梳于胸膛前,用一根竹纹纤绳束缚,很是闲适松散。
“小香今日过得好吗?”谢青柔声问她,语带关切。
沈香步入廊檐,待她的手递到谢青掌中,两相比较才知,原来她在发抖啊……
谢青脸上笑意更深,煞气也重:“看来,不是很好。”
沈香不想讲话,她双膝发软,险些要跪下,是谢青探出手,搭在她的膝骨下,将她拦腰抱起。
沈香被颠入郎君的怀里,她没有抵抗,只用冰冷的额头紧贴谢青微扯开的领口。衣下,皮肉温热,和先前触碰过的死肤不同,是活的。
忽然,鼻腔发酸,沈香莫名掉下两滴眼泪。
谢青心疼地吻过她的眼,惊得小娘子睫羽孱弱发颤。
他搂她入了内室的浴池,着衣同她一块儿浸入水中。
端正的衣冠沾湿了,紧紧贴.合肌理,热水让周身回温。沈香紧靠着夫君,终于不那么冷了。
她浑身湿漉漉的,倚上谢青,闭目养神。
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外衣都剥离了。
郎君无辜地道:“怕湿衣教小香不适罢了,为夫没有坏心。”
沈香轻笑,跨于谢青腰侧,同他面对面凝望:“夫君,我今日好害怕。”
谢青揉了揉她的发:“你看到了什么?”
“鬼魅。”沈香舌尖子都发抖,“他把人.皮做成了灯……”
谢青皱眉:“竟让小香看这般脏污的物件吗?倒是胆大妄为。”
“我……第一次起了杀心。”
闻言,谢青挑起眉头:“对刘云吗?”
“嗯,我好像听到了小娘子们在哭……可我帮不了她们。”沈香咬住下唇,“我要杀了刘云。”
“好。”谢青纵容沈香做任何事,“从前我能屠神,但为了小香,今后我也能杀鬼。”
他在哄她开心。
沈香既然把刘云比作恶鬼,那他就如她的愿,替她斩妖除魔。
这时,沈香才反应过来,谢青似乎一直以为自己是凶神。
他不知自己是个好人。
那她来教他。
沈香搭上谢青的肩,微微挺腰,教自个儿坐得更端庄些,挨谢青更近些。
她擦去谢青额上因隐忍而出的汗,小心捧上郎君的下颚,密密落下吻,自眉心至唇角,柔情百转。
“夫君知道吗?菩萨本无相,亦男亦女,亦人亦花草,可为世间万物。”她笑得温柔,“您不是作恶的邪神,您是我的菩萨。”
要命的蜜语,如夺命弯刀。
正中谢青的要害,破了他的俗戒。
谢青扣住了沈香的窄腰,咬住她的雪颈。
郎君于律弄间笑说:“好。那么从今往后,我便当小香的人神,只普度你的众生。”
他归降了,认命了。谢青决定,余生忠于她。
第51章
溽暑已褪, 如今是开秋了。见天儿凉下来,夏日纱罗葛单衣已经不能穿了, 好在还有公中发的春秋缎绸夹衣, 厚度适中,不至于受了风去。
昨夜官家着凉,今日罢免朝会, 参朝官们各自回事职的司府衙门办公便是。
秋老虎来势汹汹, 时冷时热,皇帝借机体恤朝臣,摆出贤德明君的架势。他命光禄寺给各个外诸司府衙送上一份紫苏炒河虾的御膳,以示恩宠。紫苏叶能够驱寒增香,也有盼臣子们保重身体之意。
大家伙儿得了赏赐,当然是对着宫殿的方向叩拜, 感恩君主。更有擅溜须拍马的官吏,已在内侍省的宦臣面前对生病卧床的皇帝哭出声来, 大有“下吏无能无法为天家分担病痛”的股肱之臣架势。
假惺惺。
对此, 任平之很是不耻, 他悄声同沈香道:“官家只是受寒,又不是患疾……我祖上迁坟都没他们哭得大声。”
沈香忙抬袖挡住任平之的嘴:“任郎中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虽说大家都是一个官署里的僚臣,但各司利益牵扯, 明面上一团和气, 难保私底下暗潮汹涌, 凡事都要留个心眼。
任平之听她提点,也不敢再说。他抱了一堆公文, 累至沈香案上。
“这些是工部侍郎王英贪墨一案退赃赎罪所缴的款项赃物,我们比部司的官人已经检勘过了录目, 你再详复一下。若是无误,便呈于谢尚书审计。”话说到这里,任平之忽然问了句,“若是由你去送文书,谢尚书会不会存心刁难你?要我代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