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现场探讨不出什么,阿南便假公济私,拉楚元知去看看萍娘家的火场,让他去查看下那场火从何处而起,希望能有点关联线索。
趁着楚元知在大杂院中查看火势痕迹,阿南抽空问朱聿恒:“娄万逮到了吗?”
“踪迹全无。”
“那个赌鬼,到底死哪儿去了?”阿南想起死在火海中的萍娘,愤恨中又难免欷歔。
萍娘住的杂院烧得一片焦土,阿南想起被自己烧掉的楚家祖宅,毫无愧疚地蹲下来陪楚元知拨弄灰土,问他:“看你家祖宅,家境应该挺殷实的,怎么生活沦落成这样?”
楚元知查看着地上的火焰痕迹,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因此二十年来私下寻访当年大火中死者的家人,将家产陆陆续续都变卖了,暗地资助弥补,以求赎罪……”
阿南毫不留情问:“那尊夫人为何要陪你赎罪呢?”
她这忽然的一句话,让楚元知怔愣了一下。
“你散尽家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子也是受害者?因为嫁给了你,她就要跟你过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楚元知嗫嚅道:“我……以后定会加倍对她好。”
“那就好。”阿南挑挑眉,见楚元知蹲在地上,腰间插的笛子磕到了地面,十分不便,她帮他拿过笛子,在手里转了转,问:“你当时不是奉命一定要拿到这个吗?为何后来没去交付?”
“徐州大火后,我护送璧儿去医治,又为她爹娘料理后事。恰逢阁中内乱,老阁主被逆徒暗杀,我去取这笛子的任务是阁主亲自交付,十分隐秘,只有他知我知。我发誓再也不回拙巧阁、不踏足江湖,便将笛子深埋在地下,要斩断过去。”楚元知说到这儿,黯然抬起自己颤抖不已的手,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谁知,三年后,我与璧儿成亲之期,拙巧阁的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少阁主不过十来岁,却因天纵奇才,得到了诸多元老的支持,稳定了局势后,开始清算之前的叛徒。我因为是在老阁主出事期间出走的,因此也在清算名单之中。”
朱聿恒听到“少阁主”三字,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了阿南身上。
而阿南看着楚元知的手,目光中尽是无言的惋惜。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双手那无法遏制的颤抖与扭曲的姿势,兀自令人心惊。
“所以,你自废双手,换取了自由身?”
“是,我只愿与璧儿残缺相依,为我曾做过的错事赎罪,但终究……我费尽心机,还是无法躲下去了。”
“这也没什么。”阿南轻巧道,“楚先生手不行了,心还灵呢。”
楚元知苦笑一声,道:“姑娘不要取笑我这个废人了。”
“没有取笑,我的情况,与你也差不多。”阿南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给楚元知看,说道:“你看——都是从拙巧阁出来的人,谁都逃不过的。”
夏日衣裳轻薄,滑落一截的衣袖,让她双肘的伤痕赫然呈现在楚元知面前。
手肘关节处,狰狞的伤口,新旧重叠,即使已经痊愈,看来依旧触目惊心。
朱聿恒和楚元知都看出来,那旧的伤口是最早挑断手筋的那一道,而新的伤口,则是硬生生割开了旧伤,将双手筋络再度续上的痕迹。
朱聿恒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缓缓转到她的脸上,看见她在日光下依旧鲜明的笑容。
外表总是不太正经的她,每天慵懒倦怠地蜷着、没心没肺地笑着。究竟她忍受了何等痛楚,才能将自己的手,从这般可怖的伤残中挣扎出来,恢复到如今的地步?
楚元知惊骇不已,失声问:“你……如此伤势,还能有这般灵活的身手?”
“灵活吗?比当年可差远了。”阿南唇角微扬,眼中的光芒却显得冷冽,“毕竟我是姓傅的亲自动的手,他从手肘与腘窝挑的筋络,续接时比断在手腕和脚踝处要难太多了,要拨开血肉才能接续上。”
“你……一个女人,怎么会如此坚韧,居然能将手足筋络重新切断再接合?而我、我没有勇气,以至于,这辈子都是个废人了。”楚元知脸色灰败,握紧双手恨道。
“毕竟,人生还长着呢,我总得继续走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的苦总比一辈子的苦强。”阿南将衣袖拉下,遮住自己的伤处,又笑一笑道,“而且,我不能容许自己无法跟上他的脚步,甚至成了他的累赘……”
朱聿恒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他垂眼看着她的手,心口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脱口而出:“所以,你要一辈子为他卖命?”
阿南掠掠耳边发丝,转头瞥了他一眼,那总是挂在她唇边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再度浮现,看起来又是讨嫌,又是迷人:“什么卖命,说得那么难听。我的命就是公子给的,他要的话我绝没有二话,双手奉上就是,卖什么卖?”
朱聿恒不愿再听,别过头看向了院中废墟。
韦杭之大步走了进来,看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
朱聿恒看向他,示意他有事便说。
“启禀提督大人,应天都指挥使夫人葛氏,去世了。”
朱聿恒与阿南赶回乐赏园时,桑婆子正带着一群下人,一边哭天抹泪,一边陈设灵堂。
卓夫人去得急促,年纪又不大,家中灵牌挽联一应皆无。至于棺木,是她的大哥葛幼雄送来的,他回乡安殓客死异乡的族人们,没想到有一口却先让妹妹用上了。
阿南一进正堂大门,便看到呆呆坐在内室的卓晏与卓寿父子俩,面对着一口黑漆棺木。卓晏怔怔地抚着棺木,卓寿虎目含泪,父子俩都是悲难自抑。
如此情形,阿南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安慰他们。一转头,她看见被白布蒙住的博古架上,那个高大的青玉花瓶中,还插着一束荷花。
那是阿言之前送她的,她随手插进了瓶中。在如今这愁云惨淡中,显得分外扎眼。
她抬手将荷花从瓶中取出,却发现它粗糙的茎从瓶中勾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皱眉一看,从瓶中带出的,是一双棉布的手套(注3)。这手套是白棉布所制,不知絮了多少层棉,织造得严密厚实。手指与手背的骨节处,有些许的磨痕,估计已经用了不短的时日,
“哪个下人这么马虎,把这种东西往玉瓶里塞?”
朱聿恒听她这么说,瞥了一眼,道:“这是王恭厂的东西。这手套下方织的云水纹,便是避火用的。”
阿南见手套下方果然有个浅蓝云水纹,再一闻上面果然有火、药味,又捏了捏手套,问:“普通厂工的手套应该没刺绣吧?而且按照这手套大小来看,很有可能就属于……那位身材矮小的卞存安?”
朱聿恒“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按时间算来,只能是他那日来拜访卓夫人时,塞进去的。”
“这岂不是很怪吗?”阿南抱着那束开得正好的荷花,朝他眨眨眼。
朱聿恒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里面愁云惨淡的情形,让她收敛点。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装了,你看到手套的一瞬间,明明就已经知道,卓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她的气吹在耳畔,轻微萦绕。朱聿恒不自然地别开头,低声道:“在人屋檐下,你准备怎么行事?”
阿南抚弄着花朵,慢悠悠说:“好难啊,卓晏也够可怜的,我得想想怎么才能让他受到的打击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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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注2:三仙丹,即氧、化、汞;密陀僧,即氧化铅,皆可制备中医外用药物。
注3:古代手套有叫手衣或者手笼子等,为了方便起见,本文就一律写成手套了。
第44章 旧游如梦(2)
卓晏坐在空荡荡的一室缟素之中,在母亲的棺木前为她守夜。山间松涛阵阵,夹杂着廊外下人们断断续续的哭声,更显凄凉。
卓父因悲伤过度差点晕厥,被下属们强行架去休息了。
葛幼雄给妹妹上了香,叹息着坐在卓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道:“晏儿,你娘去了,你爹年纪也大了,以后你可要撑起这个家了。”
卓晏跪在灵前哭了大半夜,此时眼泪也干了,只呆呆点头。葛幼雄怕他倒下,拉他起来,让他坐着休息一会儿。
夜深人静,卓晏见他一直摩挲着手边一本书,那书页陈旧脆黄,但显是被人妥善珍藏的,无残无蛀。
书的封面写着“抱朴玄方”四字,一角绘着一只蜉蝣,翅翼透明,正在天空飞翔。
卓晏木然看着,问:“大舅,这是?”
“这是葛家的不传之秘,在我们举族流放之时,怕它万一有失,便将这本书封存,交给了你娘保管。上次你娘与我匆匆一面,忘了取出来给我,现在已经是遗物了。”葛幼雄长叹一声,道,“唉,你娘当年要不是因为这本书,也不会嫁给你爹。”
卓晏哽咽道:“我娘从未跟我提起她的以前,我也一直不知道她的过往,大舅您跟我说一说?”
“你娘啊……”葛幼雄黯然摇头感叹道,“你娘从小聪明好强,五六岁时就硬要和我们几个兄长一起开蒙。她读书习字比我们都要快一筹,尤其是阴阳术数,我们用算筹都比不上她心算。可也正因为如此,酿成了大祸。”
说到这,葛幼雄凝望着那口黑漆棺材,顿了许久,才又叹道:“到她十二三岁时候,夫子已经无书可教,葛家绝学传子不传女,雅儿又不能考取功名,她闲极无聊之下,竟打起了家传绝学的主意,潜入祠堂里偷了这本玄方,暗自学习。”
卓晏抹着眼泪,担忧问:“那……我娘学会了吗?”
“她拿了这本书后对照上面的法子,就学起了控火的手段。三年后族中一次考察,我在炼制胡粉之时突发意外,丹炉差点爆炸,幸得雅儿出手相救,才避免了一场大难。但也因此她偷学之事被察觉,押到了祠堂。当时全族老小聚集在祠堂中商议,若按族规来的话,偷窃族中重宝,要砍断右手。”葛幼雄伸出手腕,在腕骨上方比了一比,黯然道,“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求族中长老开恩,可一个个把额头磕破了也没人理我们。眼看我们二伯高举着刀劈下,就要把雅儿的手剁掉之时,正逢我娘听到消息赶来,猛然分开人群冲出来,撞飞了二伯,救下了雅儿。但雅儿的手腕骨上,已经被劈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我娘当时要是迟了一瞬,雅儿的手就保不住了……”
卓晏“啊”了一声,道:“我娘那腕骨上的伤痕原来是这样来的?她总是笼着袖子,我只见过几次,可那疤痕……真是好生可怕!”
“当时你娘血流如注,周围人无不变色,可你娘性烈如火,不顾自己伤势,却问自己哪里做错了,她也是葛家后人,为什么学习祖传之术,就要砍断右手?”葛幼雄摇头叹息道,“族中长老勃然大怒,一致要将她沉潭。后来,是你外婆跪在祠堂中对着列祖列宗和族中所有人发誓,今生今世,雅儿绝不会再用《抱朴玄方》中的任何一法,否则,你外婆便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卓晏哽咽道:“难怪我娘从不跟我提及以前的事情……”
葛幼雄叹道:“不过,你娘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当年卓家还没发迹,虽然上辈有亲约,但族中无人愿意去顺天这种北疆之地嫁一个军户。只因为雅儿犯了大错,所以卓家来提亲时,族中才选择将她远嫁。谁能想到,你爹娘如此恩爱,后来她又成了指挥使夫人,享了二十多年的福呢?”
卓晏叹了一口气,默然点了点头。
“再说了,我族中被抄家流放时,因怕《抱朴玄方》在路途上万一有个闪失,断了我族根本,而当时你爹已任应天副指挥使,因此我族中亦托人将此书送交雅儿处封存,也是意指不再介意她年幼无知所犯的错了。”
卓晏又问:“那……我外婆呢?”
提及此事,葛幼雄眼中噙泪,道:“你外公外婆在二十年前,于流放途中双双因病去世,在道旁草草掩埋。荒村野外辨认不易,我至今尚未找到他们埋骨处。”
卓晏点着头,黯然神伤地擦拭眼泪。
眼看廊下哭着的下人们也都没了声息,卓晏担心大舅这把年纪,陪自己守夜会撑不住,便劝说他回去休息了。
窗外夜风凄厉,香烛在风中飘摇,一片惨淡。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声猫叫,在摇曳的烛火中传来。
母亲死于猫爪之下,卓晏现在对猫极为敏感,听到这声音后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一只黄白相间的猫,从窗外探进了头,正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那猫的背上是大片匀称黄毛,肚腹雪白,正是他娘最喜欢的金被银床。
卓晏惊骇地“呼”一下站起来,正想再看看清楚这是不是他娘那只已经死去的猫时,那只猫却纵身一跃,从窗口窜到了桌子上,然后再一跳,落在了棺木之上。
它踩在黑漆棺盖上,抬头看着卓晏,那双猫瞳在烛光下射着诡异精光,如电光一般摄人。
暗夜无声,烛光惨淡,窗外阵阵松涛如千万人在哀泣。那猫踩在棺木上不过一瞬,盯着它的卓晏却觉得后背僵直,无法动弹。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坊间听说的,人死后,猫踩在棺木上会诈尸的传闻。
他扑上去,想要抓住那只棺材上的猫,谁知那只猫“喵”了一声,将身一跃而起,跳到了供桌上,撞倒了桌上的蜡烛。
卓晏飞扑过去,将蜡烛扶起,终于避免了一场火灾。等再抬头时,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正在他扶着蜡烛惊魂不定之时,门口人影一动,他冷汗涔涔地回头,却看见灯光下映出的,是阿南的身影。
她提着一个食盒,诧异地问:“阿晏,你怎么了?”
“是你啊……”卓晏放开蜡烛,这一晚悲哀恐惧交加,让他感到虚脱无力,不由得瘫坐在椅子上。
“我听桂姐儿说你不吃不喝,就去厨房拿了点东西过来。”阿南从食盒中取出两碟素包子和一碗粥,放在桌上,说道,“吃点东西吧,你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的,接下来还要替你娘操办后事,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住呢?”
卓晏捏着包子,食不下咽,只呆呆看着那具棺木。
“怎么了?”阿南走到棺木边拜了拜,回头看他,“你在慌什么?”
“刚刚……”卓晏心乱如麻,艰难道,“有只猫,跑进来了,还……还跳上棺……棺盖了!”
阿南诧异问:“猫?是你娘养的吗?”
话音未落,忽有一阵轻微的叩击声,从棺材内传来,“笃、笃、笃……”在空荡的灵堂内隐隐回响,诡异非常。
卓晏跳了起来,指着棺材,结结巴巴问阿南:“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