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看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魏云卿走到他面前,相对而立,萧昱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身上还有着沐浴后潮湿的水气,沁出幽幽的栀子花香气。
他吸了一口香气,问她,“就只能想到要这些吗?”
“我暂时是想到这么多。”魏云卿思索着,“等我以后再想到了,再要好不好?”
“好。”萧昱淡笑着,对她道:“今日,广平王还跟我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魏云卿好奇,“说了什么?”
“魏太妃说,魏氏五服内近宗,就剩了你们两个女人了,可是广平王调查魏氏谱系后,查到你们应该是有一些远宗在繁衍的。”
魏云卿微微诧异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去调查她家的谱系了?
萧昱继续道:“还记得你今日穿的那条裙子吗?”
魏云卿一怔,那是萧昱特别命人给她定做,说是夏日穿着比较凉爽舒适,她才穿的。
“有何不妥吗?”
“那条裙子所用的响云纱,是广州番禹特产,是前段时日,广州刺史魏崧进献。”
魏云卿心中一动,魏?
她垂眸,“陛下不该跟我谈论政事。”
“这不是政事,是家事。”
魏云卿抬起眼,对上萧昱沉静的视线,脸色不解。
“按辈分算起来,这魏崧算是你的族伯,只是已经出了五服,血脉疏远,你大概也不知道同族有这么个人。”
魏云卿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她五服内没有亲人了,五服外的远宗,没有来往过,也都不认得。
“定州刺史告老,需要官员补任。我让高承考核了魏崧这些年在广州的政绩,准备让高承他们联名上书,举荐魏崧为新任定州刺史。”
魏云卿微微愕然,广州偏远,远离京城,世家高门子弟多不会至此偏远地方任职,而定州却与司州相邻,离建安更近,历来是抢手的地盘。
此任命看似是对魏崧的平级调动,实则是升迁了,可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如今掌控的权力不多,都是无论我有多少,都愿意与你分享。”
魏云卿心中一动。
他认真告诉魏云卿,“你只有宋氏的背景是不行的,你要让宋氏知道,你虽是孤女,却不是只能靠他们,太师才不能如先前那般,随心所欲的操纵你、逼迫你。”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
“任何的承诺与宠爱都是无力的,只有实实在在握在你手里的筹码,才是你的仰仗。”
魏云卿恍然意识到,原来调任魏崧,是他在外朝给她铺路。
让魏崧凭借皇后族人的身份迁为定州刺史,就意味着皇后是他们的政治依靠,魏崧一族将与魏云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为了仕途,必会忠于魏云卿。
魏云卿无言,一阵动容。
空气静默,就在她不知要怎么回复萧昱的时侯,案上的烛火适时燃尽,宫灯熄灭,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只剩静静的月光流淌。
魏云卿袖中的手指又攥了攥,然后松开,就在她酝酿着准备开口时,萧昱却先打破了沉默。
“夜深了。”
魏云卿回神,脚步微微后移了几分,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她迟疑着,“那,我去睡了。”
空气骤然宁静,片刻后,萧昱才开口。
“好。”他的声音清清浅浅,抚着她的头发,嘱咐道:“把头发擦干,别湿着睡。”
地面上已经滴了一汪的水,魏云卿看着月光下隐隐泛光的水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萧昱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摩挲着手指上的湿意,转头,看着夜空的明月,两只麻雀骤然从枝上飞起,飞向夜空,在月亮的光晕中渐渐变成了两个黑点。
萧昱目光转回案上,借着月光,默默看着书卷下的那幅画。
*
建安关于齐王与胡法境的议论越来越多,齐王不回应,胡法境亦咬定不认识齐王,倒是让此次事件愈发扑朔迷离。
可很快的,众人的注意力也渐渐从此事上转移,临川王府传来消息——
荀太妃病重了。
这一次,萧昱是带了魏云卿一起去探视荀太妃。
上一次来探病,没带她去,就让她郁闷了,这一次,不等魏云卿开口,萧昱便主动带上了她。
她不是天子娇养的宠物,她是他的皇后。
临川王府。
荀太妃虚弱躺于榻上,见帝后至,方勉强撑起一些精神。
萧昱扶她躺好,不必多礼。
荀太妃拉着魏云卿的手,眼泪婆娑,感叹道:“人说外甥似舅,皇后虽形似魏侯,可这眉目风采,竟有几分宋世子神韵,妾一见皇后,便觉亲切。”
魏云卿一愣,“太妃认得我大舅舅?”
荀太妃摇头,淡然否认,“不熟悉,只是当年于宫中抚养陛下时,见过几次。”
魏云卿点点头。
荀太妃又颤巍巍从床头的木匣中取出一对翠□□流的翡翠镯,戴到了魏云卿手上。
“这镯子是我家传之物,当给未来儿妇,可惜我福薄无子,无人可与。陛下自幼由我抚养,有若亲生,我见皇后,便生欢喜,这镯子算是我给皇后的贺礼,祝皇后与陛下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魏云卿微微讶异地看着那名贵无双的镯子,呆了一呆,她看向萧昱,不敢轻易接受。
萧昱握住她的手,对荀太妃道:“多谢二婶,卿卿很喜欢。”
魏云卿也只好接受道:“多谢二婶。”
荀太妃欣慰一笑,片刻后,她请求道:“妾有些话想与陛下私谈,想请皇后暂时回避。”
魏云卿微微一怔,和萧昱对视一眼后,点点头,起身回避。
萧昱看着魏云卿的身影远去,方低声询问荀太妃,“二婶,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荀太妃眼睫颤抖着,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朝政之事,她无需多嘱咐,萧昱长大了,自有主意,她的兄弟,也会尽忠天子。
如今大限将至,回首平生,竟唯剩一点儿私憾。
“妾原不该有此请,这一点儿私请,本该随我一同入土,只是人之将死,不愿有憾,妾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二婶,你说。”萧昱微微诧异。
荀太妃微颤着唇,空洞的眼眶泪水怔怔自流,她是皇室王妃,本应恪守本分,谨守妇道,不该多此一请。
她都这把年纪了,半辈子都瞒下去了,何苦在此时自毁贤名?
她犹豫着,低声道:“妾死之后,请将丧训送至秦州。”
“二婶!”
萧昱脑中“轰”的一声,脸色大变。
他怎么都想不到,荀太妃临终所念,竟是亲手废她临朝的薛太尉!
十几年了,他竟丝毫没有察觉荀太妃的心意!
萧昱心乱如麻。
“与君一别,山海十年。”
荀太妃哽咽着,“那道帘幕虽隔开了我们,让他看不到我,可我于帘后看他却是一清二楚。”
“我只需日日于帘后见到他,便足以满心欢喜。”
萧昱犹在震惊中未回神,他万万想不到,一贯谨慎守礼,安分寡居的荀太妃竟会动了这样的心思。
萧昱语气复杂,“二婶,为何此时才说出来?”
可是,说出来又如何?
她是皇室王妃,他是天子元舅,即便二人都是孤寡一身,可照样是一个娶不了,一个嫁不成。
说出来,也不过是在士族间徒添笑柄。
“是妾不知廉耻,觊觎了不该肖想的人物,妾对不起临川王,给皇室蒙羞了。”
语尽,荀太妃哽咽不能言……
第59章 丧讯
建安城的槐花将要落尽了, 一场雨过,终于吹落了那最后的白色,大街小巷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远远望去, 如同戴孝一般。
不久后,丧讯传入宫中, 荀太妃薨了。
举宫哀悼。
萧昱下旨将太妃丧讯昭告天下, 此举遭到了诸多大臣的反对。
历来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丧讯会昭告天下, 四海服孝,太妃名位不及, 一贯没有这样的规矩。
礼制是身份的象征,荀太妃后事逾礼, 是变相抬举其母族颍川荀氏,世家多不乐意,故而遭到朝廷反对。
可萧昱坚持, 以荀太妃有母养天子之恩, 故行殊礼,以尽孝道。
魏国以孝治天下, 百官不能夺天子孝心,最终勉强答应, 特例特办,遂将太妃丧讯送至各州郡,举国皆哀。
萧昱完成了荀太妃最后的心愿。
昭告天下, 无非是想让那一个人知道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