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的。”
齐慕先随口敷衍。
他说:“老夫今日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就先处理,就先告辞了。
“同平章事大人慢走。”
董寿手持拂尘,对他背影的笑盈盈的。
“祝大人一路顺风。还望同平章事大人,时刻不要忘了自己对皇上这份心啊。”
*
另一边,乐坊鸨母与乐女桃枝已经跪在堂下。
鸨母看上去十分镇定,在公堂上仍笑得花枝招展的。
而桃枝则非常紧张,吓得缩成一团,跪身伏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
二人分别供词——
鸨母先道:“禀大人,那晚的事情,民妇先前所言,句句属实!肯定是那春月因为私底下有了情郎,故意给进士大人下蒙汗药。后来她又和自己的情郎起了冲突,导致自己被情郎刺死,还连累了无辜的进士老爷!”
赵泽在帷帽底下悄悄看了眼谢知秋给的小册子——
谢知秋在其中写道,现场残留的酒水中是检出有蒙汗药,同时,大理寺的人还在现场找到一包散落的蒙汗药包,但仍有疑点未查明,不排除有事后伪造现场的可能性。
谢知秋还在后面提示了他应该怎么做。
赵泽匆匆一扫。
然后,他肃声问道:“你说得这些,你都亲眼看到了?”
鸨母回答:“民妇是没有,但……”
赵泽又问:“你们乐坊,难道平时就有给客人下蒙汗药的习惯?”
鸨母大惊失色,道:“这怎么可能!大人何出此言,怎么能如此污我们正经生意人的清白?”
赵泽说:“那这春月身上的蒙汗药,是从哪里来的?!她一个乐女,据说自从被买进乐坊,就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她本来也身无长物,连被卖时穿在身上的衣裳都早被你扔了。
“除了乐坊给她的这种可能性外,她还能从哪里弄到蒙汗药?”
鸨母没想到赵泽的角度如此刁钻,失言了半晌,才举起花手帕一指天空道:“春月在乐坊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她之前就逃跑过两次,还从坊里偷了钱想去找大夫!定是那个时候,她趁机从外面买了蒙汗药!”
赵泽问:“春月逃跑是什么时候?”
鸨母说:“今年正月十八,还有上月初五!”
赵泽立即丢出几本账簿,道:“巧了,我们早查了乐坊方圆五里内所有药铺的帐,你说得这两个日子,恰好都没有售出蒙汗药的记录。还是说,春月一个被卖到梁城又急着给妹妹治病的十三岁姑娘,会特意跑到五里以外的地方买蒙汗药,还能对梁城熟悉到走这么远再顺利地原路返回来?”
“——!”
鸨母当即失语。
她今日是突然被大理寺传唤来作证人的,事先没有准备,一切都是按照先前被指示过的说法说的。
她本以为凭齐慕先的权势,大理寺的人应该早就被疏通好了,哪儿想到这大理寺正咄咄逼人,居然要纠缠到这种细节,她完全答不上来。
她又磕磕绊绊地给自己找补道:“那、那她就是从她情郎那里拿的!桃枝说她看到春月从墙后那人手里拿了东西!”
赵泽马上反驳:“按照桃枝先前的证言,是春月与墙后之人见面在前,被新进士选中在后。春月的年纪照正常来说还不会留客,她这个时候要蒙汗药干什么?难不成是她未卜先知,预先已经知道自己会被选中,才特意让情郎弄来了蒙汗药?”
鸨母被问得哑口无言,彻底说不出话。
赵泽看到她瞠目结舌的表情,心里一阵舒服,觉得爽快极了!
他有谢知秋的小册子作后盾,尽管由于时间有限,谢知秋写得比较简练,没把全部事情都告诉他,但赵泽就像手中已有正确答案,只需要通过一系列诘问戳穿对方的谎言就行。
看到对方被他问到无话可说,赵泽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成就感!
这时,他转头去看后堂。
后堂站了一个年轻男子。
先前,在屋里,赵泽与“萧寻初”互换了衣服。
赵泽穿了“萧寻初”的官服,那么“萧寻初”穿得自然是赵泽微服私访的便衣。
此刻,“他”一身白衫,腰间佩玉,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又生了那样一张俊美面容,端的是风流倜傥。
“萧寻初”躲在后堂的红烛后,除了赵泽,其他人都看不到“他”。
对上赵泽的视线,“他”对赵泽微微一笑,回以赞许的目光,用手势表示赵泽完全正确、优秀得超乎想象。
赵泽信心大涨。
第一百二十章
于是, 他看向桃枝。
赵泽问道:“你是命案现场的第一目击者?”
桃枝不敢抬头,伏在地上点了点脑袋。
赵泽道:“证言上说,你曾在乐女春月被害前, 见到她与外面的男子交谈?”
桃枝紧张地又点点头。
赵泽问:“当晚究竟是什么情况?你详细说说。”
赵泽询问桃枝的时候, 一旁的鸨母一直在旁边狠狠瞪着桃枝,不停地使着凶狠的眼色。
不过, 桃枝虽被她瞪得抖了抖身体, 却扭开头不看她, 自顾自对对赵泽磕了个头,声音发颤地开口:“禀大人……”
*
那晚戌时。
春月桃枝她们按照计划,本该在乐坊第一次登台表演, 春月负责演奏古琴, 桃枝负责琵琶。
然而春月借口要去茅房后,离上台只剩半刻钟不到了,她都还没回来。
桃枝怕春月错过登台, 后面会挨鸨母的鞭打,就着急地跑去找她。
谁知,当她寻人至南面围墙边上的时候, 看到春月将耳朵贴着墙面,正在与外面的人对话。
随后,有一封信绑着石头从外面丢了进来, 被春月匆匆收进怀里。
*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墙外人的声音。那是个男人, 而且他与春月交谈, 用的并不是汉话。”
桃枝如此回忆道。
“春月是从北地十二州偷跑回方国来的, 她原本的母语是辛国语。在乐坊期间,她也教了我一些, 当时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的话好像是‘希望你能履行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之类的。”
“其实我觉得,那个男人的辛国语说得并不是太好,至少完全不如春月流利,他可能和我一样,只是初学者。”
“但当时时间太赶,我没有听得很清楚。”
“那之后,春月整个人就心不在焉的,我跟她说话,她也没怎么听进去,反而不时去摸那封信的位置。”
“所以我当时凭着直觉认为,春月可能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了外面的男子,并且与对方有了感情。”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并没有依据。”
“当天晚上,春月在台上的表现特别好,有种格外卖力的感觉……后来……后来她就被那位贵客选走了……”
春月被那位贵客单独留在屋里后,桃枝因为是春月的朋友,没有立即离开,反而一直在周围徘徊。
“屋内起先还好,并没有特别异常的感觉。”
“但那位贵客先前喝醉了,唤春月留下又有目的性,里面很快有拉拉扯扯的声音,还有了很大声的争执。”
“后来,我听到里面很大的‘砰’一声,然后就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我听到里面那位贵客大骂起来,紧随着就是殴打的声音和春月的惨叫。”
“我本来想立刻冲进去,可是客房门从里面锁上了,妈妈又让人拦着我。”
“春月与我情同姐妹,还对我有恩。我当即就想到她先前与墙外的男子交谈,那人说不定是她的情郎,还有可能留在附近,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那个人求救——”
*
当夜,灯火通明的乐坊内,桃枝涕泗横流地在吃喝玩乐的男客与乐女之间狂奔。
她抓住每一个还算年轻的客人,像疯了一样逼问他们认不认识春月、能不能去救她。
她一边狂奔,一边反复对着周围高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救她,快去救她。
在丝竹管弦的欢乐中,她一个人放声嚎哭,身后是大群追她的乐坊打手,她如同一个误入喜堂的守丧人。
有一部分客人见她哭得这么惨,倒真管起闲事来。
等桃枝带着这帮爱管闲事的客人回到那雅间前,里面已经没了声响。
有男客撞开房门,里面已是一片血海。
春月倒在血泊中,完全没了声息。
先前那位贵客浑身是血,就站在春月的尸体旁边。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带血的烛台,满脸狰狞的表情。
*
提起那晚的记忆,桃枝始终呆呆地垂着头,像是仍然不可置信发生了这样的事一样。
赵泽通过审讯鸨母,逐渐找到一点升堂的感觉。
他甚至不用看谢知秋的小册子,已经自行问道:“所以你们进去的时候,房门是锁着的,而且屋内只有春月和那客人两个人?”
桃枝应道:“是,不止是门,窗也都上了锁。那屋子之后没人动过,大人也派人去查看过,应该能看出门是强行撞开的,扣着的锁都还掉在地上。”
赵泽思索道:“这么听起来,似乎没有第三人能作案的可能性……”
一旁的鸨母见势不好,着急地插话道:“大人,可不能这么说。门锁上了不假,但万一春月的那个情郎早就躲在客房中,等春月给进士大人下了蒙汗药,他才现身,后面又与春月发生争执误杀春月,最后混在闯入屋中的人群中离开,不是也说得通吗?”
赵泽反驳道:“那我问你,要是这情郎那么神通广大,可以轻易藏在客人的屋子里不被发现,那他为什么非要隔着围墙与春月交谈,还要隔着围墙将信给春月?他直接找间屋子躲着——甚至可以直接躲在春月房间里——当面将信给她,或者不写信了,有事直接当面谈,不行吗?”
鸨母又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最后不说话了。
这话赵泽可不是小册子上看来的,是他自己想的。
他一说完,就转头去看谢知秋,确认对方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