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只是感慨欣慰,这个小弟的确是比以前成熟不少。
在那时,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昔日那个懒散率直、有点小聪明的弟弟,有朝一日竟能高中状元,还在短短三年内,从一个八品知县升至二品参知政事,就算是写话本,都写不到如此离奇。
震动有之,钦佩有之。
但随之一同而来的,是陌生。
说实话,萧寻光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眼前这个“萧寻初”相处了,两人明明是亲兄弟,可这个弟弟的眼神如此冰冷疏离,眼底深得连他这个兄长都看不清。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他还能在“萧寻初”身上,感受到两人血脉相连的亲密。
萧寻光定了定神,道:“那位姓叶的工匠,以前是你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吧?他做的突火.枪,比想象中还要管用。”
实际上,他这次急急赶回梁城,还是为了突火.枪。
叶姓工匠很有责任心,说自己要去梁城任官,还特意做好一批枪才走。
但萧寻光清点了一下,发现上回与叶青接洽的人要么没说清楚,要么中间哪里出了纰漏,这批枪数量还不够。
战场凶险,容不得半点差池,最近辛军那里情况也不是很乐观,时间很紧迫。
得知叶姓工匠是去将军府找萧寻初了,萧寻光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地亲自赶回梁城。
在他心里,做官只是敷衍父亲,义军才是第一位的。
他亲自回家来谈,绝对比其他人少很多麻烦。
当然,他其实也怕这位叶师兄投靠朝廷以后,对义军的态度有变,甚至走漏消息,他非得过来确定一下才能安心。
除此之外,见一见弟弟,也是一件要事。
有了钟大梁在其中牵线,尽管萧寻光这几年与弟弟基本没有联络,但两人都和义军有牵扯这事,就算摆在明面上了。
以前,萧寻光只知道萧寻初推崇一种标新立异的学说,并且沉溺工匠之术,但他并不清楚被萧寻光称作“墨家术”的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可能是全家唯一一个在心底支持弟弟的人,但他的支持,本源自于两人同在父亲施压下的共情。
直到真正用到突火.枪,萧寻光才意识到,萧寻初在做的究竟是怎样一件倾覆传统的事,这东西究竟有怎样的价值!
他是有从戎之志,还有暗中支持义军的经验,一眼就看得出此物能在战场上发挥何等作用。
没想到他们兄弟二人,性情爱好都不相同,但竟能在这件事上殊途同归!
萧寻光顿时就对这个弟弟生出一种比过去更深的亲近感来,他情真意切地道:“小弟,多谢你,依我之见,此物绝对能在战场上起到以少胜多、逆转全局之用。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在做的究竟是何事,虽不曾像父亲那样反对,但心里难免觉得是富家子闲来摆弄的游戏,不曾想到原来……”
“等等。”
萧寻光还未说完,忽然被对面的人打断。
谢知秋目光安宁,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长若要讲,还请跟我来。”
萧寻光茫然。
他虽想向弟弟道谢,但他本身并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想稍微说几句罢了,谢知秋摆出这样郑重其事的架势,他反而有点为难。
不过,谢知秋已自顾自撑着伞离去,萧寻光只好跟上。
两人离院落已经不远,几步就到。
萧寻光听到院中动静,抬起头,本以为是谢知秋回来,没想到她身后还跟着兄长,不免一怔。
他迎上谢知秋的目光,而谢知秋在确认过他在以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他在里面等待。
谢知秋与萧寻光走到廊下。
萧寻光没提进屋,就站在这里,将先前未尽之言讲完,道:“你所学的墨家之术,我认为确有足以造福千秋万代之奇用,是难得的远见之学。
“不单是在战场上,若是运用得当,想必还有极大潜力,能做出何等大的改变,简直不可想象。
“义军那里的局势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这回,是我必须谢你。
“你也好,那位叶工匠也好,能顶住压力,初心不改,委实不易。
“日后,还请你与那位叶工匠继续为义军制器,若是有新的军器问世,请务必告诉我,我必定第一时间前来尝试。”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夜。
萧寻光离开好一会儿, 萧寻初还独自坐在廊下观赏天空。
他甚至难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这是月县先前的知县胡未明酿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间绝迹,但谢知秋从胡知县生前的手记里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将配方留给了月县的百姓。后来辅以她本人独赴龙凤楼、为胡知县翻案之类的话本故事,折千桂一举成为月县闻名于世的特产, 连在梁城都能买到。
谢知秋与萧寻初都不太喝酒, 但他们会在家中放几坛折千桂,作为对月县的回忆。
萧寻初平时几个月都不会想起来要小酌, 今晚却难得地在夜晚品酒, 喝了两三杯。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 暴雨止歇,晚风吹开乌云,露出一轮清透的圆月。
萧寻初披散着长发坐在屋前, 宽松的白衣与月光同色。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 他手持白瓷酒盏,望着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还能云开见月。雨后的明月……看起来是比平日皎洁。”
谢知秋凝视片刻, 从屋中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她道:“俗世污浊, 而青空无垢。偶尔能见到这样的月色,确实会让人感到不枉此生。”
萧寻初递过酒盏,笑着与谢知秋轻轻碰杯。
二人各自饮下一口。
淡酒过喉, 萧寻初忽而道:“多谢你,谢知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 我能从大哥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萧寻初从未对人言过。
他其实, 是感到孤独的。
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舍弃原本拥有的一切, 与父母决裂,违逆世俗的认知潮流, 顶住无数流言蜚语,一个人住到山上,学习从未得到认可的隐世之学。
后来师父去世,师兄弟争吵决裂,所有人都放弃离山,唯有他一人还守着那一间看得见师父坟茔的草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当着无人理解的“怪人”。
在谢知秋出现之前,他没有遇见过肯定他的人。
但谢知秋赞赏他的知识技能,引他下山,并用她的方式,帮他将这门学问的成果应用于世。
若不是谢知秋,他和兄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在干什么,他也听不到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无论由谁来肯定他,他都会高兴。
但当这样的人中出现一个他的亲人时,萧寻初内心涌现出的喜悦,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萧寻初定了定神,方言道:“毕竟我刚对你表明心意,再说这样的话,可能听上去像刻意给你灌甜言蜜语,不过……此言的确字字发自真心。
“其实,我时常在想,遇见你,于我而言,许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想要说这话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谢知秋现在还在计划建设帮助工匠的义学,她的打算是先将教育体系建起来,然后逐渐将墨家的学说融入其中,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的人多起来,话语权自然会增大,后续便可将全部思想公诸于世。
日后方国会变成什么样,萧寻初光是展望起来,都感到无比期待。
谢知秋听萧寻初这样说,手轻轻一晃,酒盏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平时做事很果决,但却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答谢。
尤其这话从萧寻初口中说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点点像甜言蜜语。
谢知秋晃了晃神,方才应道:“……嗯。”
*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连老天爷都不忍坏诸位大人的雅兴,这才放晴啊!来来来,快作诗,谁先来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来!”
入夜,梁城一座台楼之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人齐聚于此,以文会友。
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不过比起齐家的各种诗会花会,这些人的聚会要来得朴素许多。
若是齐慕先那一派人举行文会,往来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不说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宫贵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进齐家门槛。而且文会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齐慕先喜松,各种名贵的盆栽松树亦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
相较之下,今日楼台上这些人,喝的是廉价的清酒,赏的是免费的风月,席间有朝廷命官,但也有两袖清风的寒士,纯粹以志趣结交,而无关权势——
他们自诩文人“清流”,明面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与齐慕先那一派“浊流”割席,十分厌恶齐派以利而合、专权朝堂的做派。
若是谢知秋在此,多半会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熟面孔——
当年在太学指点过她的太学博士严仲。
严仲那个养八哥的好友。
还有她在大理寺时提携她许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维平——这人是有点墙头草的做派,其实是会一部分刚直之士不屑的,但他为人处世方面还算清正,又确有学识,还是被接纳了进来。
今夜本来天气不佳,不适合同聚,但赏景会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况且在狂风暴雨中饮酒品诗,倒更有文人墨客喜爱的狂士风范,别有风雅之感,众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还真凑齐了一批人。
众人在高台上,眼见着天空放晴还出了月亮,都极为兴奋,认为这是难得的经历,纷纷写诗助兴。
在写出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后,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尽齐天,乌云霾雨覆幽台。一夜萧风拂雾去,忽见皎月出颜来。”
此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久,有人笑道:“王兄,你这是诗中有话啊。”
要是在公开的场合,这诗就要惹麻烦了,但这是好友私下相聚,且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尺度也就可以大点,更何况没事骂骂齐慕先也算是大家的惯例活动,反而可以使话题更加热络。
那寒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故意装傻道:“我有什么话,世人苦齐天久已,我这是痛快,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