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高级法餐陆续呈上,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宋知却无心欣赏和品尝。
时至此刻,她发现,相较于这些浮华的奢侈品,自己对安排这一切的人更感兴趣。
忍了许久,宋知终于还是大胆开口:“爸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周衍当即放下刀叉,欲认真倾听。
宋知便问:“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劝我念机械工程相关呢?”
她不确定周亦婵是否曾已质问过她的父亲,但经过半月有余的相处,她愈发感到周衍其实并非真正专|制的人,她实在好奇他的想法。
周衍陡然陷入沉默,而一双眼静静的看向她,不知在思索什么。
宋知微微紧张,以为父女先前已有过类似交谈,正欲找补,男人却又回应了。
周衍说:“爸爸应该没有和你讲过,我其实是做技术出身的。刚上大学就加入了校内车队,那时国内的汽动和国外差距还很大,为了在世界赛上赢,我们车队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去跨越。从无到有,从一个零件到一辆车,是一段很美妙的旅程。”
男人提及这些时,充满成熟睿见的魅力:“从选择这个专业的那天起,我人生的目标就渐渐清晰明确了起来,并且理科它非常真实,你投入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
他最后告诉她:“小婵,有目标且生活在真实里,对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
宋知知道,周衍拥有着国内最知名的汽车品牌,在新能源汽车领域,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男人只寥寥数语,她却仿佛窥见一个王朝的建立。
说真的,周衍打动她就只需这番话,只需他最后一句,甚至连赛车现场都不必带她去。
他讲得其实有些空泛,但宋知却共振了,她懂他所寻求的真实感。
这些年妈妈宋语默沉溺于她构建的虚幻世界,宋知深受其害,所以她当初在文理分科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理科。
她受够了虚幻,她想要真实,一种世俗的真实。
所以她特别能理解周衍。
但周亦婵那样烂漫的人,或许很难懂。
宋知自己动容了,却不能给予肯定的回答,她不能给周衍女儿有所松动的幻觉。
思忖片刻,她掩下所有心迹,犀利地反问:“可是,我学艺术未必就没有目标和真实吧?艺术来源于生活,只要我在这个领域认真耕耘,一样可以获得爸爸说的那些。归根结底,艺术和理科,只是不同的两条路而已。”
周衍哑然,他很清楚女儿说得没错,但他不会承认。
在很多年前,他的妻子,周亦婵的母亲,也曾神采奕奕地同他描绘过有关创作的浪漫与真实。那时,他们对此都非常笃信,可最后一切却走向衰败和不可挽回。
周衍不希望女儿再重蹈覆辙。
可他绝不能以她母亲为例去说服她,他有预感,若那样只会更适得其反。
良久,周衍只道:“我承认,我是个庸俗自私的父亲。两条路摆在眼前,我希望我的女儿能走一条已经实践,风险更小的路。”
这个父亲竟承认了他的私心。
然而,宋知发现,自己并没因此讨厌他。相反,她更喜欢他了。
或许是有一位宋语默那样不闻不问的冷漠的母亲,她对周衍这种事事关心的控制狂家长,竟有种病态的向往。
多年以来,宋知都只能靠自己不断试错,在成长的挫折与阵痛之中摸爬滚打。有不少人都如周亦婵一样,羡慕她自由如风不必受家长管束,可单打独斗太辛苦太孤独,她也只是个小孩,她也会想要有臂膀可以逃避和依赖。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疯狂地想:如果周衍真的是自己的爸爸就好了。
意识到怎样的狂想在萌生,宋知陡觉惊心。
再继续放纵私心欲望,事情恐怕会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她及时打住,突兀地说:“爸爸,你选的这家餐厅甜到有些过头了。”
周衍闻声微顿。
女儿是最能吃甜的,所以哪怕这家米其林因过甜而褒贬不一,他却还是选择了这里。他知道,他人不满之处,却正是女儿偏爱的点。
可女儿现在却说,太甜了。
周衍当然诧异,但只一瞬。
他认为,女儿的弦外之意是告诉自己:你选的路太平坦无趣了。
她还是在抗拒。
先前多年游说未果,周衍也并不强求于一时。他没再劝说,反而给予肯定:“你不喜欢就直白告诉我,这样很好。爸爸接受你的建议,争取让今后的口味更贴合你的喜好。”
停顿半瞬,他又很认真地告诉她:“毕竟,我的女儿在飞速成长,现在坚持自我又懂得拒绝。爸爸很为你骄傲,也会跟你共同成长。”
宋知遽然一愣,霎时酸涩冲心。
“很为你骄傲。”
这句话,宋知从妈妈那期盼了整整十八年,可对方却只会对她说“你懂点事”。她从未料想,如今,自己竟会从“父亲”口中听到。而且这个父亲还会认真回应她随口的一句抱怨,他平等地尊重你、重视你。
曾经的求而不得,好像都在这瞬被满足。
眼角蹦出湿意,宋知抬手迅速掩去,又豁然起身走向周衍。
宋知亲自替男人斟一杯红酒,而后重回座位双手捧杯,面对面郑重敬他:“爸爸,谢谢你对我所有的肯定,这对我很重要。”
她告诉他:“我会永远记得今天。”
因这一天,她沉沦其中,将周衍真正当做了自己的父亲。
女儿如此隆重,周衍倒不觉有异,只当是青春期小女孩的仪式感。
他举杯回应,玩笑般道:“怎么说得像要出远门似的?丑话说在前头,即便你18岁了,但要是再离家出走夜不归宿,我也还是要教训你的。”
男人无意中道出残忍真相,宋知笑笑,说:“可我迟早要出远门啊,说不定我大学就去北方念,爸爸那时会很舍不得我吗?”
周衍霎时一怔,他总觉得女儿不像在说笑。
不知怎的,女儿近来那些勇敢、包容、懂事的变化,这刻都齐齐浮现。他想起她对赛车作出的忽然兴趣,又想起她主动向前愿意去参加陈焰的派对,包括今夜,从不愿与自己交心的女儿却忽然亲昵地向他敞开心扉。
像是一夜长大,却也像转性变了个人。
尤其,此时此刻,女儿还说“我迟早要出远门”。
仿佛她迫不及待要离开,仿佛她不会再做周亦婵。
周衍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说:“小婵,你能先回答爸爸一个问题吗?”
宋知处在与父亲闲聊的琐碎幸福里,无所察觉,她轻松地回:“可以啊,今晚就是我们父女的‘畅所欲言夜’,什么都说,如何?”
“行。”周衍便更直言不讳,那我就说了,“你这次来伦敦,为什么不讲英音改讲美音了?”
第15章
宋知兀然一懵。
上一秒还处在痴心得偿的幸福之中, 下一秒却被现实的炮弹狂轰滥炸,太骤不及防, 她登时僵愣在那里。
国内的英语教育统一都是美音, 课本磁带是美音,老师同学讲美音,连那些被热推力荐的英语学习剧,也基本是美剧。
宋知辗转那么多座城市, 从北到南, 从东到西, 无一例外。
是以, 当初在“交换情报”时, 她根本就没想过,居然还会存在“英语口音不同”这种细节的致命破绽……
为什么改讲美音?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儿周亦婵啊。
宋知对上周衍犀利的眼睛, 仿佛被钉在了椅子里。
她其实心慌得要命, 耳边全是心脏加速的雷动声,可她却迫使自己始终与男人保持对视。
她不想表露出任何心虚, 或者说, 她不想让真相在今天、在此刻败露。
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周衍怕敏感的女儿多想,又补充道:“没有质问的意思, 爸爸只是有点好奇是什么促使了你的改变,想多了解你。”
所以并非怀疑女儿被替换了?
也是,宋知转念想,分明还是一模一样的脸,正常人也不会立刻往“换了人”这种方向联想。
只不过是她的心虚在作祟!
思及此, 宋知便复又冷静,她不再去忧心周衍究竟看出了多少漏洞, 而是努力思索该如何去补上这个大窟窿。
片刻,她自如地回应周衍说:“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告诉爸爸。突然改讲美音,有两个原因。”
“嗯?”周衍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宋知面不改色地胡诌起来:“最主要的原因,是高考。爸爸应该也知道,国内的大主流是讲美音。老师告诉我,如果我高考口语说英音,可能会吃亏,所以我进入高三就开始换美音了。”
顿了顿,她总结:“高考才结束就来伦敦,我还在美音的惯性里面吧。”
周衍闻言陷入沉默,也不知是信或不信。
好半晌,他才又看向宋知,开口第一句却是道歉。
他说:“小婵,抱歉。我光盯着分数和排名这些结果,忽视了你在过程中的挣扎,这是爸爸的失职,我向你道歉。”
宋知没料到,自己随口编造的谎言,竟引得周衍自省,一时无言。
最后,她只能反过来宽慰他:“没关系啊,天底下本来就没有谁,能够察觉他人的全部。我们不过是普通人,会有疏忽再正常不过。”
“是,我们不过是普通人。”
像被触动,周衍笑笑,又问,“那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宋知大胆道:“是我不想再做以前的周亦婵。既要变,索性全变了。”
她这样说,其实只是以防自己还露出了其他不自知的破绽,并拔高之后的容错率。
万万没想到,却直戳周衍心脏。
他本只是听女儿说“我迟早要出远门”,担忧她要突然离开,才会抛出质疑,一步步往内深挖。不料,女儿竟说,我不想再做以前的周亦婵。
仿若已有什么计划,且正在实施。
周衍静默许久,终于还是说:“小婵,爸爸理解你想要在成人后彻底打碎改变自己的心情,但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宋知问。
周衍非常认真地说,或者说是叮嘱道:“不要走极端,不要玩消失,遇见解不开的难题找爸爸沟通。”
宋知猛地怔忪。
她才回味过来,或许周衍刚刚的循循善诱,都不过是为了此刻的叮咛。
男人是如此的敏锐和周密:察觉到她的异常,猜测出她最后会走,然后引导她一步步说出改变的原因,最后怀柔地叫她承诺不会冲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