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伦敦偶遇的一切都太绮丽, 宋知回国好几天都仍感怅然。
夜里,她还会梦见沥青赛道上飞转的引擎声浪, 以及, 泰晤士河夜间的浪潮与袅袅钟响。
而周亦婵一直没回信息。
尚在伦敦时,她就报备了自己回国的行程,问周亦婵之后作何打算。结果她都重回故土,对方也仍无回应。
宋知想象着她跟宋语默又一拍即合, 选定相同目的地高飞远走的场景, 不禁会产生她们才是一对亲生母女的错觉。有那么些瞬间她会想, 周亦婵会否像自己, 希望她们能永远留在现在的位置。
但转瞬, 宋知便会强制掐断这种思绪。
因为内心深处知道,这都是她太喜欢太享受做周亦婵, 而生出的妄想。
但也不怪宋知。
近来不仅周亦婵没动静, 连江舒月那边都忽然消停。不过,舒小姐的账号却更新了游艇派对的笔记, 仿佛在释放一个愿意制衡暂时休战的讯号。
她因此每天只与周衍照面。
清晨, 宋知和周衍同桌吃早饭,男人会问她这一天有什么计划。她不觉有任何被监控的不适,随口说她要出门采风, 便出去悠闲地熟悉着这座全国最繁华的城市。
而每晚,只要她在家,周衍竟都会赶回来陪她吃晚饭。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第四晚,宋知便没忍住问:“爸爸,总裁这么清闲吗, 你居然每天都能准时下班回家?”
在她的记忆里,宋语默笔下那些总裁都是工作狂, 而现实中那些上市公司的大老板哪个还没点应酬?根本没谁像周衍这样,陪女儿出国旅行一走便是半月就算了,刚回来竟还能晚上七点前到家!
宋知是真有些好奇,关于他的工作,也关乎他准点回家的原因。
她直觉,应该不是工作清闲这么简单的答案。
女儿眼中有明显的疑惑和求知欲,周衍微顿了顿,才问:“真的忘记了?”
“嗯?”宋知略迷茫,但怕被看出什么端倪,作出努力回想的姿态。
周衍似自我说服成功,说:“也是,那会你刚上小学,忘记也正常。”
宋知心生猜测,试探道:“是我要求爸爸的?”
周衍轻颔首,告诉她:“你小学一年级最好的那个朋友,彭思瑶,她妈妈每天都做好菜等她回家吃饭。有次你去做客,结果半夜十二点你都还不愿意回家,你哭得人家邻居都过来敲门了。”
谈及此,男人忽而轻笑一声。
然后他才又说:“他们担心是虐待儿童,快报警了你才说,是因为一个人在大房子里很害怕。你说你要留在朋友家,和她一起吃饭睡觉,你说你想当他们家的小孩。”
“所以从那以后,爸爸都尽量回家陪我吃饭了吗?”
“嗯。”
宋知倏然一怔。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常常很羡慕别的同学有家长来接,能在吃饭时跟爸爸妈妈诉说这一天的快乐与烦恼。其实直到高考毕业那天,她都仍在期待,很不幸,她没有一个心软的妈妈。
即便妈妈的工作地点就在家中,她们母女共进晚餐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可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也有家长哪怕日理万机,也会努力地回家陪女儿吃饭。
宋知垂下眼去,难怪,她近来经常萌生出这就是自己家的错觉。
是真的有人在很用心的为她营造家的温馨。
女孩盯着盘中餐,眼看妄念又要丛生,周衍将之打断。
“对了,小婵。”男人忽然说,“有件事需要跟你确认一下。”
宋知回神:“什么?”
却听周衍问:“你和那位江同学,真的是好朋友吗?”
宋知一愣。
周衍将话说得更直白:“如果遇到难题,可以告诉我。”他说,“爸爸帮你解。”
虽说初入伦敦时,宋知曾试图给过男人暗号,希望他发现女儿的异常。
但如今,他真看出端倪,她又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江舒月在周衍面前一直伪装得很好,每逢他在场,她都是开朗大方又极有分寸的,从不提任何逾矩要求。
平心而论,若是身份置换,她站在周衍的角度来看,这么短时间的相处肯定看不出猫腻。
未料,周衍却道:“很多细节。”
“比如呢?”宋知问。
“你生病那天,她一次也没出现。还有,”周衍顿了顿,补充,“在泰晤士河岸吃饭那天晚上,我的女儿看起来有点委屈。”
其实还有更多细节:一贯慷慨的女儿邀请朋友出国,却反常地没订头等舱;还有那天拍卖会上的火药味,他也有所耳闻;两个女孩不是过分疏离就是过分亲密,而每次的亲昵,都似乎是那位江同学在主导。
但怕女儿认为自己又在监控她,周衍便只指出了最明显的两处。
而宋知因此低估了男人的细心程度,这刻她没想太多,只专注于江舒月这件事。
沉吟片刻,她没正面回答,只道:“无论什么样的难题,爸爸都会帮我解吗,万一做错事的人是我呢?”
周衍不假思索:“那我会帮你改正。”
“如果我错得很离谱,甚至犯法了呢?”宋知追问。
理性至上的周衍忽然陷入沉默,仿佛在认真思索,倘若他女儿犯法了自己会否包庇。
好半晌,男人才回答说:“我不知道。但爸爸永远会为你挡在前面,所以小婵,你得先告诉我你究竟犯什么错了。”
竟是一副你先坦白,我才好想办法包庇你的姿态。
宋知有些意外,却又觉得,这就是周衍。虽然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可也会无条件为女儿兜底。
不过——
宋知笑笑,并不真的交底:“开玩笑的,我怎么敢犯法。”
她表示:“我和江舒月也没什么。就算真有事,大学开学我们也会分道扬镳,所以爸爸放心吧,我有分寸。”
有男人那句承诺就足够,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宋知没打算擅自替周亦婵对她父亲摊牌。
周衍再度缄言,若有所思的模样。
宋知以为他会追问,没想到他再开口,说的是全然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小婵,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美术学院。”男人语气笃定道。
宋知怔忪会儿,才反应过来周衍说的是高考志愿。
江舒月在伦敦时毫不掩藏其对赛车的喜爱,不止一次表示要报考相关院校,也曾在周衍面前表示想和小婵念同一所大学。此时此刻,她表明要和江舒月分道扬镳,那男人认为女儿要去坚定追求艺术实属正常。
而事实上,宋知还不知道周亦婵的最终选择是什么。
她刚回国就已经果决报了周衍的母校t大,填报志愿时也曾于线上问过周亦婵的分数和理想院校,只是迟迟没收到回应。
现在面对喜忧难辨的周衍,宋知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明日就是本科批志愿填报的截止日期,其实男人早晚会失望,可莫名地,她这刻竟不忍让对方落空。
想了想,宋知给予他最后一线希望:“明晚,明晚零点的时候,我告诉你最终答案好吗?”
不过是将失望的时间延缓而已,奇怪地,宋知却感到周衍眼中莫名带了几分惊喜。
就仿佛他真信了自己的虚假说辞。
这夜,宋知又点开与周亦婵的对话框,入目全是她自己的发言:
【亦婵,明天我们将结束伦敦之旅。你呢,你还在西北吗?】
【散心一趟,你的压力得以释放,江舒月这边我也找到了制衡的东西。之后,还要继续交换吗?】
【亦婵,这趟旅程我爱上了赛车,所以今天填报了你爸爸的母校t大!】
【一直忘了问,你高考成绩理想吗,你最终选择的是梦想,还是父亲呢?】
都是这周发送的信息,两次,却均杳无音讯。
若非当中,宋知见宋语默发过一次登山的朋友圈,她都要怀疑周亦婵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眼下情况紧急,她干脆退出去,拨打了周亦婵的号码。
交换时她们有过约定,倘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就直接打电话联络。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岂料,周亦婵的手机竟处于关机状态。
没电了?手机丢了?亦或有其他意外状况?
宋知有一瞬的慌张,但她迅速压下,转而又冷静地去拨打妈妈宋语默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模一样的冰冷提示入耳,她的心急速下沉。
也许是最近刚好得知陈西川的事故,此时此刻,宋知脑内最先闪现的想法竟是:她们会不会遭遇了什么意外?
仓惶不断自心底往外涌,她无法再迫使自己保持冷静。
理智令宋知没有立刻去做什么决定,她于房内焦灼等待一小时,欲先排除诸如手机没电之类的原因。
漫长的一小时刚过,她便急不可待地重拨号码,然而,两人都仍是关机状态。
宋语默和周亦婵的双双失联,令宋知崩紧的神经断裂,她几乎没想太多,立即便冲向周衍的房门。
叩叩一阵猛敲,男人打开门,看见心急如焚的女儿。
“爸爸!”宋知脱口而出,“出事了!”
周衍微顿,双手按在她肩上说:“别急,慢慢讲,出什么事了?”
男人宽厚的掌搭上肩,宋知反而稍稍冷静,忽的沉默。
这些时日她与周衍的相处完全就是一对亲生父女,以至于遇见危机,她本能地就来寻求父亲的帮助。可,她其实是冒牌女儿。
此时若求助他去查询宋语默和周亦婵的踪迹,便意味着,互换之事即将暴露,她的美梦也将彻底结束。
“小婵?”周衍见她不语,奇怪追问,“究竟怎么了?”
宋知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心中极不舍和难过,甚至超过离开伦敦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