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陈焰永远不按常理出牌。
他呵笑一声,反问她:“你关心的是我哥,还是我?”
听起来,少年竟似在他哥忌日这天,也不忘风流做派。就像早晨,他在母亲面前的混不吝,透出一种漠然乖戾。
宋知却知他并非冷漠之人。
她偏头,盯向他道:“陈焰,在我面前你不必这样。不想笑就别笑,不想说就沉默,没必要作出这种姿态。”
陈焰倏地一怔。
宋知朝他俯近,循循善诱:“但只要你说了,我就会相信。”
陈焰果真收起那流气姿态,直勾勾注视她眼,良久不语。
他嘴唇微启,就在宋知以为自己成功卸下了他的防备之时,少年忽而低笑,抬手以食指抵她额尖。
陈焰点着她后移,拉回先前距离。
“美人计用得不错。”他说着起身,最后告知她,“但不巧,我没什么要说的。”
宋知不甘,微仰头,叫视线跟随他。
而少年单手抄兜,另只手揉下她发顶,又恢复那玩世不恭的模样。
“与其想这个,大小姐,你不如再考虑下我在驾校的提议。”丢下这句他便迈步离去。
宋知疑惑回忆了会,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她开口,他就留下教她学车”的提议。
思忖间,少年已走远。她不由起立,想叫住他,可已没了再挽留的借口。
他们之间的关系日趋复杂,若再贸然地将他二度叫停,她也不敢保证,事态将往何处发展。
宋知只能先按兵不动,目送他背影,欲待万不得已之时再豁出去。
未料,陈焰却在林口处左转了,而陈宅,是往右。
他还没打算回家。
宋知才终于彻底松懈,安稳地坐回长椅中,她一面庆幸,却又一面叹息。
事到如今,她虽然只是个局外人,但似乎也已无法袖手旁观。
有关陈西川身故的往事,她真的很想弄个清楚。
*
在宋知周旋与轻叹之时,周亦婵时隔五年,终于又踏入了陈家。一切都仍是记忆中的样子,仿佛时光冻结,而那个人从不曾离开。
远远地,尚未抵达放映的客厅,她便听见那日思夜念的清朗的男声。
“高三而已,不必畏惧……”
随声牵引,周亦婵步步前行,却又于人群边缘站定。
她看见了高三誓师大会的陈西川,可同时,亦看见了他的未婚妻谢俞梦,以及他泣不成声的母亲。
谢俞梦一侧的位置仍空着,想必就是先前宋知落座的地点。然而,周亦婵却钉在原地,未敢上前。
还是会自卑,会心虚,会被无尽的愧疚与自责缠裹。
她不该厚着脸皮过来的,可音响里陈西川少年时期飞扬又清润的声音传来,她确然很贪恋,很想留下来。
周亦婵便继续往前,去到了投影仪侧对面的旋转楼梯之上。
她没有去打扰他的家人们,只静静地站于边缘,偷偷的和大家一起缅怀他。
周亦婵看见身着蓝白校服的陈西川,意气翩翩地立于主席台的正中央。
那一年少年17岁,刚上高三,他因优秀被推举为高三代表,上台演讲。少年目光炯炯,全程即兴脱稿,他说:“登山之途,苦乐由我;未来风光无限,我信人定胜天。”
温柔且有力量,只这一眼只这一句,周亦婵便庆幸自己今天有鼓起勇气前来。
荧幕上的陈西川,是如此鲜活,与初识那天的他完美重叠。也与,她喜欢上他那夜,别无二致。
望着眼前不可触碰的少年,周亦婵想起那个初夏的夜,眼泪一瞬夺眶而出。
那是她10岁生日的夜里。
唯一的朋友因病没能来陪她庆生,她又因爸爸的严格与之大吵一架。按照惯例,每年生日是自己可以合理熬夜的一天,可那日她负气早早躺下。
或许是心有挂念,周亦婵这天半夜忽然惊醒。
空寂的别墅里,只有挂钟走动的幽幽声。还是小女孩的她害怕极了,顾不得在与爸爸吵架,主动去敲响了爸爸的房门。
久无回应,她推门而入,才发现原来房间空无一人。
十岁的周亦婵跑遍全屋,不仅没有找到爸爸,连保姆阿姨都不见踪影。
孤独、害怕与懊悔将她淹没,那时她也不知为何,也许是怕爸爸在吵架后也像妈妈一样离自己而去,她竟在午夜跑出了家门。
结果没有找到爸爸和保姆阿姨,反而碰到可怕的酒鬼,两个高大的男生将她拦在路边。那时的周亦婵绝望而后悔,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结束在10岁生日这夜。
是17岁的陈西川从天而降。
少年以一敌二,为了救她和两个酒鬼狠狠打了一架。
陈西川伸手将她从地上牵起来时,眼角和嘴边都挂了血痕,但他的笑却很温柔。
周亦婵那时还不认识他,但他却好像认识自己。
他伸手擦掉她的眼泪,轻言细语地说:“不哭了,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那时的她怕极了,只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胡乱地点头也没说自己家在哪里,但他却找到了。
到家后,周亦婵才后知后觉地问他:“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家,你认识我吗?”
“哥哥认识你爸爸。”陈西川蹲在她身前问,“要我打电话叫你爸爸下楼来接你吗?”
“不要!”周亦婵揪住衣角,有些难为情,“我和爸爸吵架了,你可不可以别告诉他,我会挨骂的。”
大人总是不愿放过做错事的小孩,其实她都没抱什么期待。
岂料,陈西川温柔一笑,“当然可以。”
“真的?”周亦婵半信半疑。
少年便抬手:“那拉钩。”
周亦婵呆呆地抬手,和他拉钩盖章。
旋即,陈西川蹲在月光的清辉之中对她眨了下眼睛,他说:“现在这是我们的小秘密了,你愿意回家睡觉了吗?”
周亦婵望着月色下的少年,怔怔地点头。
陈西川便揉揉她的头发:“男生不能随便进女孩子的家,你可以一个人上楼吧?”他绅士又贴心地说,“哥哥可以把电话号码写给你,如果你觉得害怕,就给我打电话。”
其实周亦婵早就不害怕了,但还是撒谎要了陈西川的号码。
后来,爸爸居然真的没有提及过此事。而自那以后,女孩便再忘不掉,皎皎月光中那个笑着与她拉钩的温柔少年。
那样温煦完美的一个人,却被她的自私毁灭。
想到这些,又看见影像中鲜活而有生命力的陈西川,周亦婵的眼泪愈发汹涌。
时至今日,她再看见少年的模样,才发觉——自己在无尽的悔恨之中,还很想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周亦婵宁愿当初身故的是自己。
可是,没有如果。
世间再无陈西川,而她也将带着终身的悔恨,连祭拜都只敢躲在人群边缘。
整个夜晚,自咎与思念像深水将周亦婵浸没裹挟,她一直在无声痛哭,像要把压抑几年的情绪尽数释放。
想念少年的不止她一人,影像一直从黄昏放至午夜,从陈西川大学毕业,到他天真无邪的孩童时代。
但周亦婵并没看到最末。
也许是她没勇气,也许是记挂着宋知,又或是担心散场时不知如何面对少年的亲朋。她悄悄来,亦悄悄走,在夜更深时便又不着痕迹地离去。
宋知接到周亦婵的电话时,女孩哽咽得话都说不清,她与之沟通良久,才找到对方提前安排好的车。
是在陈家一街之隔的露天停车场中央,她拉开车门进去,看见女孩头抵着前座椅枕,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宋知顿感心痛。
她不语,也不问,只伸手将周亦婵拥住。就如她答应与之交换的那夜,她将肩膀借给女孩宣泄。
渐渐,女孩的哭声弱下来。
宋知这时才宽慰地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抬手替她擦泪,柔声细语地问:“还是很难受吗,今晚要不要我来酒店陪你。”
周亦婵抬眸。
窗外月光朦胧,或许是宋知替她擦泪的动作,触及了内心最柔软记忆。
她忽然憋不住了,泪水潸然中,她说:“过不去,这辈子都无法迈过去了。因为——”她看向女孩的眼睛坦白,“是我害死了陈西川。”
第40章
“是我害死了陈西川。”
宋知没料到周亦婵竟会突然抖落秘密, 她蓦地愣怔,讶异之下拥住对方的手不由微松。
而这细微的变动, 落在周亦婵眼中, 便是震骇,是害怕与躲闪。
她含着哭腔自嘲一笑,复又泪如雨下,声音充满压抑的痛苦:“很意外对吧?是不是没想到, 我其实是个罪恶的杀人犯。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被霸凌被勒索, 都是因为我真的心里有鬼……”
女孩哽咽不已, 主动退出她的怀抱, 却执拗地盯向她的眼睛。
宋知看见了近乎决绝的自毁。
好像是终于决心将高悬的折磨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朝自己斩下,要以“死”来寻求解脱。一种无限痛疚亏心, 认为自己不配再拥有任何的自暴自弃。
根本不是要敞开心扉释怀的姿态, 倒像是要告知她真相,而后与之永别。
宋知看得难过又酸心, 她没有远离周亦婵, 反而紧握其手。
“我早就知道了。”她坦诚而真挚地告诉女孩,“在伦敦的时候,我就从江舒月那里知道了你和陈西川的死或许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