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人勿进的性子,何瑞一直是知道的,这些年来也帮他挡掉不少寻上门来的宫婢,只是这宋楚灵,前几日先是被连宝福传见,没过两日,又被连修传见。
这两次都待了不少的时间,尤其是与连修独处那次,走的时候,小姑娘看着心情不错,与从前那些在连修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宫人截然不同,何瑞便私以为这姑娘和连修是攀上了交情的。
今日外面天色沉得吓人,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他怕小姑娘身子受不住,连修怪罪下来,这才给直接领进院里的,却没想是他会错意了。
何瑞自知不该擅作主张,忙弯身朝外退去,“我这就撵她出去。”
越过屏风,何瑞正欲转身而出,面前的男人语气竟忽然又松下几分,道:“罢了,让她先等着。”
沉闷的响雷从远处的天空滚动而来,厅外的宫人脚步愈发匆忙起来,只有宋楚灵还在原地站着,肩膀微微耸起,手心不住地搓着热气。
起初有几个宫人拿东西路过,她还迎过去还想帮人家搭把手,谁知内侍省的宫人规矩极重,见她迎过去,连连摆手避开,宋楚灵见状,也不敢再给人家添麻烦,就老老实实在原处待着。
天上开始飘下零星的雨点,厅内终于传来熟悉的肃冷声音。
“进来。”
宋楚灵笑盈盈迈上台阶,在走进厅内看到只有连修一人,便收了脸上的假笑,带着些许歉意地上前道:“我不知你这会儿在忙,不然定会换个时辰来寻你。”
连修没有说话,寒凉的眸光紧紧盯着她看。
宋楚灵眼睛从书案上略微一扫,便明白连修为何会这样看她,她没有半分慌乱,径直走到连修面前,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这样看我,可是怨我扰你办事了?”
见连修还是不语,且神情愈发不好,宋楚灵又叹了口气道:“可是……”
“换时辰?”连修忽然冷声将她打断,“你这个时辰过来寻我,不是算好的么?若当真换了时辰,岂不是会误事?”
宋楚灵挑起眉梢,显然对这番话感到十分诧异。
连修见她不说实话,索性将面前的名册直接翻过来,亮给她看。
“我愿护你安危是真,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驱使我。”
他的确受父亲之意,会尽可能护她周全,也承认她的聪慧到了令他叹服的地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将他视为棋子,随意扔进那些所谓的筹谋中。
宋楚灵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垂眸去看面前的名册,见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宁寿宫的养性苑洒扫一职下,颇有些好奇地看向连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见她还不肯说实话,连修语气更加生冷,“内侍省虽掌管宁寿宫事宜,却不代表我能将你从养性苑调进内院。”
宋楚灵忽然失笑。
这笑容也不算全然做戏,她是真的觉得有些好笑。
她与连修只见过四面,这当中连修对她所谓的关心,也是基于玉佩的缘故,又能有几分是出于真心?
在这种情况下,她驱使他做事,定会冒犯到他,这无异于直接拿起锤头用力敲他竖起的高墙。
她不会这样傻的。
眼看连修神情着实冷到骇人,宋楚灵忍住笑意,认真解释道:“我进宁寿宫的确是为了接近晋王,但绝不是你说的这种法子。”
说到这儿,她抬起眸子,明亮的杏眼与那双清冷的眸光相视,语气轻细又缓慢地问他:“在你心里,我就这般无用么?”
不等连修回应,宋楚灵淡粉的薄唇中忽又念出他的名字,“连修啊。”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怅然的语气令人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异样。
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也不知在何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也倏然沙哑起来,“夸我颖慧绝伦的人,可是你啊。”
幽冷的瞳仁在这一刻微微颤动,原本满腹的责问瞬间有些说不出口,连修迅速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回名册,继续冷着一张脸道:那你……”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将他话音打断,“我没想过驱使你,甚至……你也不必护我,更不必对我那般揣测。”
她拿出一条鹅叠的四方端正的鹅黄色帕子,“我今日寻你来,是为了给你这个的。”
她弯身将帕子呈到连修面前。
这帕子是用雨花锦所制,右侧的角落里绣着一只鸟儿,仔细辨认,倒是能看出是只珍珠鸟。
宋楚灵这两年一直在寒石宫,原本是讨不到什么好东西的,这雨花锦还是年初她趁着储秀宫事多,跑去帮忙得的赏赐,一直让收到如今,才舍得拿出来送人。
便是她不说,连修也猜得到这雨花锦对于她而言,是来之不易的东西。
“那日见你帮我涂药后,将帕子染了颜色,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好在这两日闲在屋中,便匆忙绣了这条帕子。”
连修的唇畔微微动了动,可最终也没有说话,神情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眸光一直落在那只珍珠鸟上。
宋楚灵见连修不接,便直接将帕子放在桌上,直起腰背道,“东西带到,我便走了。”
“帕子绣的这般匆忙,又赶在今日来寻我,当真只是为了这个?”连修再次抬眼凝视着她,冰冷的目光中依旧含着一丝疑虑。
宋楚灵唇角浅笑,无奈道:“明日我要开始上值,若今日不来,再想抽空过来寻你,便不知会到何时。”
也不管连修信与不信,她说完便福了福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原本他还觉得宋楚灵是在他面前做戏,可眼见人影即将消失眼前,当真是要离去时,连修终是忍不住将她叫住。
“等等。”
宋楚灵脚下顿住,也没回身,只是头朝后略微偏了偏,对他道:“你厌恶我无妨,那帕子却是好东西,莫要糟蹋了,也不要……”
外间狂风肆虐,怕打在窗纸上传来一阵猛烈的声响,宋楚灵的话被戛然打断,单薄的身影也被惊的瑟缩了一下,待顿了片刻,才道:“不要让我拿回去。”
她语气比之前温软不少,仔细听尾音还着几分极不明显的颤抖。
不知是因为冷的缘故,还是其他……
暴雨倾盆而落,一时间周遭全是哗啦作响的雨滴声。
望着眼前的女子,连修的眉心紧紧蹙起。
他何曾说过厌恶她。
“与这些无关。”连修垂眸将帕子收回怀中,拿起名册道:“我是要与你说一声,我会将你从宁寿宫调走。”
宋楚灵明显一愣,随后立即回身,不可置信道:“平白无故你换我走做什么?”
连修声冷道:“我既是应了要护你周全,便不能允你进宁寿宫。”
当今圣上膝下四位皇子,两位公主。
住在宁寿宫的李研,正是圣上唯一的嫡子,也是嫡长子。
他容貌与皇上生得极为相似,性格活泼又不会失礼,自幼还聪慧过人,极受帝后宠爱。
只是天不遂人愿,年幼的李研体弱多病,在四岁时高热了三天三夜,最后身落残疾,一双小腿不能下地行走,终日只能坐于轮椅出行。
帝后二人皆为痛心,也就是自这之后,皇后便开始食素,还在坤宁宫设立了一座佛堂,日日礼佛求佛祖庇佑她唯一的子嗣。
两年前李砚弱冠之时,被皇上封为晋王,也是四位皇子中第一个封王。
按照规矩,成年的王爷应当出宫开府,除非被立为太子,方可入住东宫。
然皇上却直接下令,让他入住宁寿宫,一应事务交于内侍省掌管。
内侍省最初的设立,是为了侍奉帝后宫内的事务,而后内侍省势力逐渐扩大,管辖的范围几乎要涵盖内廷,可到底明面上还是由六局负责。
皇上破例让晋王入住宁寿宫不说,又下令让内侍省掌管内务,相当于对外直接将晋王的身份抬至与帝后同等的位置上。
足以证明皇上有多么宠爱他的这位嫡长子,若不是大魏礼法不允身患残疾或是容貌破损之人入朝内,怕是皇上会直接下令让晋王入主东宫。
“我承认刘翠兰的局,你设得的确精妙绝伦。”
连修说着,从笔架上挑出一根羊毫笔,“可晋王不是刘翠兰,宁寿宫也不是能让你轻易使手段的地方,若你当真出了事,别说是我,便是父亲也护不住你。”
羊毫笔刚沾染上墨水,笔杆处便倏然多了一只娇软的小手,紧紧将笔握在掌中。
她小指隐约与连修冰冷的食指碰在了一处。
冰凉,微痒。
连修动作停住,抬眼看向宋楚灵。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宋楚灵语气十分坚定,一双眉眼从容不迫,“从入宫第一天开始,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心中清楚。”
“连修。”她又一次叫他名讳,“你知道么,我愿意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所谓的庇护,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羊毫笔杆上忽然一轻,那只娇软的小手垂落于腰间,在那块儿透亮的白玉上轻轻敲了两下,“我知道因为这块玉,你不会伤我,我也清楚你的确是为了我好。”
她顿了一下,水亮的眸光隐含期盼地看向连修,“所以,你也试着相信我,好么?”
眸光相撞的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尖处向外蔓延,这感觉令他格外不安,可又不知为何,他却不排斥。
他望着她,莫名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她跪在堂中,哭哭啼啼为自己辩白的模样,那时的她毫无心机,是个只知道踏实做事的小婢女,与此刻聪慧果敢,刚毅冷静的宋楚灵决然不同。
可不论哪一个她,都是那样的令人信服。
孰真孰假,恍惚中他似乎也寻不到答案。
可有一件事,他此时非常的清楚,算上今日,他们只见过四次,却不知到底是从哪一次或是那一刻开始,她与他眸光相视的时候,都会是他率先移开,而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他垂眸看着面前名册,明明上面写了许多名字,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个字。
他将各种混乱复杂的情绪,用极为刻意的冰冷去做遮掩,沉着脸像是在思索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良久后,他将羊毫笔搁在一旁,取出印章,落于名册。
雨珠从遥远的天间,一颗接一颗飞速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噼啪的声音。
内侍省外的房檐下,宋楚灵环抱双臂,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漫天水雾。
今日是一月休养的最后一日,晨起时她便看出要落大雨,但她依旧不顾天色也要立即寻到内侍省,便是要做两件事,最重要的那件已经落实,如今还剩下一件,尚未得到答案……
再等等吧。
须臾之后,身后朱红大门缓缓拉开,高瘦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望着那柄递到面前的茶白色油纸伞上,宋楚灵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等到了。
第八章
一连三日大雨,将皇城内的红墙金瓦冲刷的格外干净。
六局调配的指令也终于在晌午放晴时送到了寒石宫,院里正在洒扫的几个宫人听到消息,立即围住宋楚灵,无不好奇地询问起来。
张六只是略微怔了怔,没有说话,转身回走进房中,等出来时,他将院里宫人遣散,只留了宋楚灵。
其实早在半月前,就有女史来寻过张六,问了许多关于宋楚灵在寒石宫这两年的表现,张六那时就知道宋楚灵会被调走,只是他没有想到,宋楚灵能被直接调进宁寿宫。
“你这孩子过于老实了,出去可是要被欺负的,不管做什么,记得要留个心眼。”他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包东西递到宋楚灵面前,语重心长道,“咱家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就这么点东西,等你到了地方,好歹也能打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