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说让她打点,这里的东西宋楚灵自然是不敢接。
她退开一步,红着眼朝张六恭敬行礼,道出一番感恩照顾的话。
张六听着,眼眶也有些泛红,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宋楚灵的,要知道两年前这批宫人刚入宫的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在私下里做打点,说什么也不愿分到寒石宫这种地方来。
奴才最怕跟错主子,寒石宫这样的地方,住的都是什么主子?这可都是犯过大错的妃嫔,她们想要重新出去,简直难比登天,照顾她们根本捞不到什么油水,且还会耽误时间和精力。
最终能被派到寒石宫里的人,要么是惹了上头不悦,刻意送来磋磨的,要么就是糊口饭而已,不求上进的,还有一种,就是如宋楚灵这样,傻到连打点都不会,旁人避而不及,她却一口应下的傻子。
她刚来时一脸朝气,做活比所有人都认真,张六以为她坚持不了多久,可就是直到方才,她也依旧是这几人当中最勤奋踏实的,且毫无怨言。
张六将她一路看过来,他知道宋楚灵出身贫寒,也是家里没有办法才将她送进宫的,便不由想起自己来。
他不到十岁就做了阉人,来到宫里无依无靠,所幸有个师父带他,这让他才有机会做到寒石宫掌事一职。
张六颇有些感慨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家看出你是个有福气的,日后若是真的能混出个模样,别忘了咱家就行,若是叫外面那些腌臜货欺负了,不行就回寒石宫,咱家多少也能护着你。”
话音落下,宋楚灵鼻尖通红,眼泪巴巴的将东西收进袖中。
张六的这份情她是需要承下的,不论当中几分真又或是几分假,在这偌大的皇城中,多留一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入宁寿宫前,宋楚灵还需去尚仪局学几日规矩。
这次与她一道被分去养性苑的还有两位宫女,那两人之前是在御花园做事的,当中那个名为王兰兰的,正是与她那日一道被刘翠兰训斥的宫女。
王兰兰一见到宋楚灵,就高兴的迎过来与她寒暄,简单的聊过几句后,王兰兰压声道:“听说养性苑是前些年皇上专门为王爷修建的,里面的奇珍异草比百花园的还要多呢,听说之前的宫女,就是因为疏于照顾,才被调走的,咱们三个日后可得仔细着。”
御花园探听消息是比旁的宫要快些,宋楚灵对她的话并不疑虑,她故作疑惑地道:“咱们不是负责洒扫的么,也要管那些花草?”
另一个宫女“啧”了一声,上前道:“你以为只扫扫地就成了,日常的养护还得是由咱们来啊,你在寒石宫就只管扫地,不浇花锄草?”
三人正在闲谈时,廊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女史,她已经望了三人许久,在听到这句话时,才忽然出声道:“凡是没得吩咐,便不得擅作主张。”
三人立即噤声,望见她时明显都怔了一瞬,随后连忙朝女史的方向弯了弯身。
女史下廊来到她们面前,只是看了宋楚灵一眼,便将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再次叮嘱道:“入了宁寿宫,只需做好本职,莫要存旁的心思。”
三人齐声应下。
想来也是,若真是有那么多的奇珍异草,必定是会交给专人来养护,怎会轮得到她们这样的洒扫婢女去照料。
在尚仪局学规矩的这几日里,她们从女史口中听了不少关于养性苑的事。
这才知道上个月那几个宫女为何会被调走,原来是因为她们仗着懂点养护花草的皮毛,见深秋天寒,赶在入夜前将园里的几盆小木槿搬进了房中。
最终,小木槿是保住了,她们却丢了差事。
在尚仪局的一间小屋中,三人挤在一张通铺上。
想到明日就要去宁寿宫,宋楚灵早早就洗漱完,倒头便睡,这会儿呼吸已经冗长沉缓。
王兰兰翻来覆去睡不太踏实,最后实在忍不住,戳了戳宋楚灵的后背,见她不应声,呼吸也没乱,又转过身去找另外一个。
“红梅?”王兰兰小声道。
红梅也一直紧张的睡不着,听见王兰兰叫她,就把眼睛睁开,朝她眨了眨。
虽说她们从御花园调到宁寿宫,级位没有变化,可宁寿宫这样的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只要能安安稳稳不出岔子,逢年过节的赏赐可是旁的宫没法比的。
不过入宁寿宫也是有风险的,虽然外界都传晋王待人温善,从不苛责,可眼见一批又一批进来不久又被调离的宫人,谁的心理能没有压力?
黑暗中王兰兰叹气道:“眼看就要入冬了,万一园里那些花草出了问题,咱们到底管还是不管啊?”
红梅压声道:“我听女史的意思,自然是不要管的。”
王兰兰蹙起眉头,“可女史也说了,六月初那几个被调走的宫女,不正是因为什么也没管,让那几盆荷包牡丹活活给晒死了?”
屋内一时静下,许久后才传来红梅极为低沉的声音,“实在不行,到时候这些事都让她去做。”
王兰兰极为明显的吸了口气,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昏暗幽冷的房间里,宋楚灵呼吸愈发沉缓,却不知在何时,她已将双眼睁开,面无表情地盯着身前冰冷的墙壁。
养性苑位于宁寿宫寝殿之后,落座西南处,园口是道拱门,进来后便是几块平铺齐整的石砖路,在路的右侧,是一条宽阔的平桥,平桥那头是一处被湖水环绕的石亭。
进来的右手边,则是一片花圃,这个时节应有的花草,不论贵贱,应有尽有。
这养性苑比想象中的要小,也不如想象中精致,甚至连普通花园里常见的汀步蹲也没有,不过想来也是,晋王常年坐轮椅出行,曲径通幽这样的设计对于他而言,自然不合适。
女史将三人带到,便有宁寿宫里的主管太监接应,太监姓何,身材微胖,话不多。
何公公带着三人在养性苑走了一圈,简单叮嘱一番,便将她们带去了住处。
她们的房间就在养性苑里,推开窗户可直接看到园中景象,倒是方便不少,只是每次要回屋,还得从后面绕上一圈,毕竟宫婢们的房门总不能朝着院中开。
不过到底是宁寿宫,就连下人们住的地方,也比外面的要宽敞,三人共处一室,却有各自的床铺,红梅一进来就将包袱丢到离窗口最远的床铺上。
眼看便要入冬,到时夜里窗口钻进来的风最为渗人。
王兰兰也不想睡靠近窗口的床铺,她犹豫着要不要和宋楚灵商量一下,就听宋楚灵先开了口。
“兰兰,我想要这张床铺,可以吗?”
宋楚灵指的正是窗口旁的那张床铺。
王兰兰几乎是立即点头应下的,可随后她又不免有些疑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张?”
宋楚灵也没有藏着掖着,她一面过去整理东西,一面道:“这里看园中景象比较方便,万一何处有疏漏,我还能及时出去收拾。”
身后的两人听到这番话,忍不住对视一眼。
红梅笑着应和道:“怪不得都说楚灵做事踏实,考虑的果然周全,日后咱们若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可当真得指望你了。”
说完,她朝王兰兰递了个眼色,王兰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着道:“嗯,你离窗口近,就、就多看看吧。”
两人一唱一和,算是提前将宋楚灵架在火上烤了。
宋楚灵没有说话,屋内的氛围隐约透出几分诡异。
等她将东西全部收拾齐整,一脸笑意地转身朝这二人道:“放心,我肯定帮咱们看着。”
红梅与王兰兰这才莫名松了口气。
三人从前都是做洒扫一职的,养性苑地方不大,也没有弯弯曲曲的死角,一日下来算不得多么劳累。
至于那些花草,隔三差五会有专人过来管理,她们按照吩咐打下手便好。
最开始三人都有些紧张,做事也格外认真,待立冬过后,天气愈发寒冷,每日扫完地,手指头都冻得通红时,红梅明显就起了惰性。
从前御花园人多,她就时常跟着浑水摸鱼,再加上她性子活络,总有法子巴结管事的人,便是刘翠兰在时,都很少责骂她。
如今来了养性苑,这里吃住都比御花园好,且身旁还有个宋楚灵这样分外勤快的人,她是真的愈发不想动了。
有时候人性就是如此,日子愈舒坦,身子便愈发懒……
起初她还能跟着两人一大清早出来干活,后来她便一日比一日起得晚,只赶在何公公与养花草的宫人来前,从房里出来。
便是出来以后,她也只是拿一块抹布在石亭里装装样子。
王兰兰私下里问过宋楚灵,对红梅可有怨言。
宋楚灵只是嘿嘿一笑,道:“红梅姐姐不是说她身子不好么,冬日里不要生病才是最重要的,我身子骨硬朗,多做一些无妨的!”
她说这话时眼神格外澄澈,丝毫看不出有任何不满的情绪。
宋楚灵的话不假,每年冬日,皇城中都要病死一批人,所以没有谁愿意大冷天在外面干活。
就连王兰兰也不例外。
虽说她平日里也足够勤快踏实,可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些,尤其是初雪这日,当她醒来时得知整个养性苑都被一片皑皑白雪覆盖,向来会与宋楚灵一齐外出的王兰兰,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她看看缩在被褥中还在酣睡的红梅,又看看正在洗漱的宋楚灵,最终咬了咬牙,朝宋楚灵低声道:“楚灵,外面的雪那样大,咱们晚些再出去吧?”
其实也怪不得王兰兰,是宋楚灵今日起的实在太早,这个点估计整个宁寿宫里,除了守值的宫人以外,没有谁会起来干活。
宋楚灵一面挂着擦完脸的布巾,一面道:“那可不行,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路上都是积雪,万一王爷要过来,可如何是好?”
红梅被二人的谈话声吵醒,没好气道:“天寒地冻的,王爷才不会来呢!”
宫里无人不知晋王体弱多病,平日里几乎只在宁寿宫里待着,很少会外出。
她们刚来时还以为养性苑会是晋王常来的地方,毕竟这是宁寿宫里唯一的花园,可直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晋王也未曾露过面。
王兰兰觉得红梅说得有道理,更加不想出去,可到底是头一次存了这样偷懒的心思,她还是有些不安,起身叫住宋楚灵,佯装要下床。
“楚灵啊,我昨晚冻得腿有些抽筋,要不你等等我,等我收拾好了同你一起出去。”
宋楚灵拿起立在门边的扫把,朝她弯着唇角道:“你不舒服就多躺一会儿,不用着急。”
得了这句话,王兰兰动作顿住,待关门声响起,她又重新躺回床上,望着红梅惴惴道:“你说……王爷今日不会来吧?”
红梅翻了个身,连眼皮都没抬,直接道:“你放一百个心,王爷就算想要赏雪,也得等晌午之后了。”
“是哦。”王兰兰彻底放下心来,闭上眼喃喃着:“连我都不想出被窝,更何况是王爷呢……”
第九章
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从昨夜戌时开始,直到卯时才渐渐停下。
养性苑的石板路已被积雪覆盖,路旁各类奇花异草也被悄无声息地染了白霜,别说是品种,便是连花色也辨识不出。
宋楚灵穿着一双宫里发的棉鞋,刚绕到园子,鞋袜就已经湿了,足底隐隐传来一阵寒意。
她拿着扫把,将冰冷的手藏于袖中,摸着黑从养性苑的拱门处开始扫雪。
她动作麻利,目标也极为明确,不过半晌就将拱门到石亭处,清扫出一条路。
宋楚灵站在石亭里,将扫帚靠在一旁,用几乎冻僵的小手轻轻垂着后背。
此刻天色依旧昏暗,应当还不到辰时,她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那扇小窗,未见一丝光亮,便知王兰兰和红梅还在被褥中,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宋楚灵对他们的反应丝毫不觉得意外,别说是他们了,但凡是个长脑袋的奴婢,都不会认为养尊处优的晋王,会在这个时辰顶着寒霜跑到养性苑来。
可宁寿宫的这位王爷,却不是旁人,他的心思若当真这样容易被揣度,又怎会有一批又一批的宫人被调走。
宋楚灵眯眼望向沉沉天际,在看到朦胧的一道浅蓝色光晕出现时,她深吸一口气,平静的收回目光,拿起扫帚沿着清扫出来的路,从石亭中走出,随后来到花坛边的一棵树下站着。
四周静谧无声,偶有一阵寒风从耳旁呼啸,带下几片鹅黄的忍冬花瓣……
李研向来眠浅,再加上一入寒冬,咳疾就会复发,不论喝下再多汤药,夜里也总要被咳醒几回。
昨晚便是这样,他咳醒了两次,再凌晨这次,他见进屋伺候的宫人肩头挂着雪花,才知半夜忽然落了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