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闻到一股极为清淡的香气时,才恍然间想起了什么,将那布着血丝的双眼倏然睁开。
一只柔软又冰冷的小手轻轻将他手腕握住,从太阳穴的位置缓缓拿开,随即,身后便传来女子轻缓地声音:“我来帮你。”
“不……”
“必”字还未说出,宋楚灵便已经用指腹在连修额上的穴位处轻揉起来。
她的手法极好,也是跟着师父学的,当初师父便是用这样的手法,讨得老太后欢心的。
果然不出片刻,连修便觉得头没有之前那么沉了,疲乏感也愈加缓解。
宋楚灵帮他按完头部,便顺势又将手滑落至他肩颈处,在指尖与他脖颈上的肌肤触碰到时,她明显感觉到连修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同呼吸也瞬间屏住了。
她立即将手从他脖颈上移开,带着几分歉意地问道:“对不起,不、不可以么?”
她看不见他此刻神情,却是能看到他耳根在不知不觉中愈发红了。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连修沉哑的嗓音低低响起,“可以。”
宋楚灵微微松了口气,那股带着温热的气息在不经意间,让几缕碎发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
连修立即闭眼,眉心再度蹙起,袖袍中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住。
宋楚灵跪坐在他身后,手指重新落回他肩颈处,她一面帮他放松肩颈的肌肉,一面轻声说道:“我是第一次帮你,所以不知道你吃不吃力,若是我力气太重让你不舒适了,记得告诉我。”
连修没有说话,只是喉中轻“嗯”了一声。
屋内再次陷入安静,约摸一炷香后,宋楚灵停了下来,她帮连修将有些凌乱的衣领整好,也没有起身,而是直接来到他身旁坐下,身影落入了他的余光中。
连修莫名觉得喉咙干燥,端起茶盏,刚喝下一口,便听身旁传来宋楚灵疑惑的声音,“可是方才我捏的不舒服?”
连修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将口中的茶水慢慢咽下。
“那……”宋楚灵又朝他靠近几分,问道,“为何你的脸这样红呢?”
连修握住茶盏的指节猛地一紧,喉中尚未咽下的茶水将他呛得连咳几声,他别过脸去,抬袖掩住口鼻,很快便缓过劲儿来,又重新端起往常那股清冷模样,淡淡道:“闷热。”
“的确是有点。”宋楚灵眼底含笑,“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捏的太疼,让你忍了许久的缘故。”
说完,她见连修已经将茶水喝完,又帮他倒了一盏,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连修点头道:“多谢。”
宋楚灵也掩唇轻咳了一阵,随后呷了口茶道:“这几日是出了什么事么,为何会这样疲惫?”
连修一边同她解释,一边取出本册子打开,推到宋楚灵面前。
这几日畅音阁摆大戏,内侍省本就事情不少,再加上已有好几个宫人都碰见了蛇,那蛇皆是手臂粗细的大王蛇,虽没有毒,到底也是会伤人的。
昨日欣美人之所以落水,便是和那大王蛇有关。
欣美人原本因为身体不适,提前要回钟粹宫,皇后忧心她,便叫身边的嬷嬷送她回去。
可就在半路上,欣美人想起她将娴贵妃方才送赠的香囊忘记拿了,那是娴贵妃所赠之物,马虎不得。
欣美人不敢指使皇后身边的嬷嬷,却也不想和赵芝分开,便打算一起回去取,可那老嬷嬷却笑着说,有她护着欣美人,还怕被谁伤了不成。
她将话说到这儿,若欣美人还要执意跟着去,就有驳了皇后面子的嫌疑,欣美人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便只好让赵芝快去快回。
宋楚灵因比他们出去的晚,特地是绕了小路跟去的,所以没有和折返回来的赵芝碰上面。
欣美人与老嬷嬷在一处园子外,寻了个日光好的地方等着,可不知从何处钻出一条大王蛇来,将欣美人的胆子几乎都要吓破了,老嬷嬷顺手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那蛇的七寸之处扔去,那蛇被激惹了,吐着信子就朝两人扑来。
欣美人当即便提着裙子,跌跌撞撞朝园里跑去,结果不慎滑入了湖水中。
老嬷嬷是上京人,不会水,见此状况,也顾不上那蛇了,忙就朝人多的道上去喊帮手。
等她喊来一个会水的宫人赶回去时,欣美人已被宋楚灵救了上去。
昨日发生这样大的事,内侍省与六局自是将整件事都问了清楚,可宋楚灵在听完后,唇角却浮出几分笑意道:“你信么?”
连修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指……”
宋楚灵道:“皇后。”
连修微微蹙眉,“你是说,昨日之事,不是巧合?”
“事在人为,我从不信巧合。”一盏茶水喝尽,宋楚灵又倒一盏,问道,“欣美人如何了?”
连修道:“据说昨日在回钟粹宫的路上,就昏迷了,到现在还未清醒。”
宋楚灵能想到,毕竟连她这样好的体质,昨日落水后都发了一夜的高热,便不必提欣美人了。
据说昨晚整个钟粹宫都跟着折腾了一宿,太医跑了好几趟,连同娴贵妃都没有休息好,一直守在欣美人屋中。
可让人觉得意外的是,皇上竟没有过去看望,连差个身边的宫人过去问候一二都没有。
照理来说不应当如此,自从当年宸妃过世后,皇上的性子便愈发冷清,他很少踏足后宫,只有每月初一与十五会去坤宁宫,却不曾留夜,只是小坐一会儿便离去。
至于这些年的几次选秀,更像是在走过场,毕竟后宫的妃嫔中,已经许久都未添置新人,直到今年的选秀大典上,兵部尚书嫡女殷欣怡的出现,才让这次的选秀变得与从前不同。
据说当时皇上盯着她看了许久,原本已经撂了牌子,在连宝福递下去时,皇上又倏然将他叫住,又将那牌子给留了下来,几日后,殷欣怡便封了美人,入住钟粹宫。
原本后宫之人皆以为,欣美人会是皇上的心头宠,可自从从封赏到如今,已有将近两月之久,皇上都未曾传侍过欣美人,再加上昨日那般大动静,养心殿也没有任何表示,这不禁又让人开始怀疑,皇上对欣美人只是偶然的心血来潮罢了。
“你怎么看呢?”宋楚灵在问连修,可否觉得皇上只是心血来潮,欣美人不会承宠。
连修此时脸色已经逐渐恢复如常,他眉心微蹙着道:“皇上的心性的确难猜,但欣美人的确是与……”
连修看向宋楚灵,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楚灵面色如常,接话道:“欣美人与宸妃很像,是么?”
连修点头道:“我最后一次见宸妃,也是将近八年前了,那时我刚满十一,已记不大清楚,但我父亲说……两人的确神韵像极。”
这点不可否认,宋楚灵深吸一口气,将茶盏搁下,扭过身子来直视着连修,问道:“那按照你印象中的记忆来看,我与宸妃像么?”
连修在与她对视的第一眼,眸光略微有些躲闪,然而迎上她直白坦然的目光时,那份躲闪也渐渐被安定取代。
“像,尤其是眉眼,只不过……”连修有些犹豫道,“你比宸妃……”
“我比她胖些。”宋楚灵毫不芥蒂地弯着唇角道,“我故意的。”
“师父说,只有我故作傻楞,再吃得圆润些,便不会让人一看见我,就联想到宸妃。”她长呼一口气,收回视线,坐正了身子,道,“这样虽不好看,但最为安全。”
“嗯?”连修眉心微微动了动,用着依旧清冷的声音,低低道:“我觉得好看。”
第三十四章
宋楚灵正要去拿茶盏的手, 只是略微顿了一下,便继续动作,她没有去看连修, 也没有半分惊讶, 只是呷了口茶,轻笑着道:“谢谢。”
这声谢谢一道出, 连修的那句话,便不似真心,更似是在安慰她。
有那么一瞬间, 连修想要和她解释,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站起身来, 走到书柜旁, 从里面搬出一个红木箱子,拿到了矮案几上。
这红木箱上面有一把锁,钥匙就在连修身上, 他当着宋楚灵的面, 将锁打开, 从里面取出一本册子,这册子上皆是连修的笔记, 是他这两日抄录下来的。
他将册子递给宋楚灵道:“你那日说,想要查到七年前永寿宫与延晖阁那晚的名册, 我已经全部查到了, 都在上面。”
宋楚灵眼神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她接过去后, 立即将册子打开, 可当她看到上面的那些名字时,不由惊讶地抬眼看向连修。因为在这个名册上, 不仅又永寿宫和延晖阁的名单,竟还有养心殿与坤宁宫的。
连修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我觉得将这两处也查了,会让你思绪更加清晰。”
连修说得她自然能够想到,可这两处是帝后的主宫,她那日并不敢直接向连修提出来,所以只要了永寿宫与延晖阁的,却没想到连修会主动帮她。
宋楚灵又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谢意了,她深看着他,片刻后抿着唇点了点头,重新又将目光落回名册。
“当年坤宁宫能在皇后身边近身伺候的这几个宫人,”连修一面指给宋楚灵看,一面缓缓讲解道,“他们都已出宫,只有赵嬷嬷还服侍在皇后身侧。”
“这两个已经病逝,这一个回了老家后,便很难再查到音讯,至于这个……”连修在她名字下面轻轻敲了一下手指,“她出宫后便被请进了武安侯府,做府上的礼教嬷嬷。”
宋楚灵蓦地又看向连修,眸光中复杂的情绪又深了几分。
她实在难以置信,不过短短几日,连修竟能查的这样多,又这样细致,怪不得今日见他,会觉得他这般疲惫。
想起方才她问他为何疲惫时,他只是说因内侍省公务的原因,并没有提半句查阅这些事带来的疲倦。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掩下了那隐隐生出的愧疚。
连修却不知她想了这么多,目光还在名册上,继续讲解着那晚坤宁宫里宫人的调动记录,除了进殿伺候的那几个宫人以外,殿外的宫人调动也并无异常。
可以说,直到如今再去看,那晚的坤宁宫都不像是藏了什么秘密的模样,不然的话,皇后怎敢让自己的近婢去武安侯府,更不会留活口回乡。
宋楚灵听完,望着名册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觉得皇后是怎么样的人?”
连修的回答在宋楚灵意料之中,无非还是宫人们口中那般温善宽厚,只是连修说得更加详细些,将自己从前在连宝福身边听到的那些,也道了出来。
当初皇上还在府邸时,皇后把持着后宅,从未和那几个侍妾们生过事,当中若有人怀了子嗣,她甚至要比皇上还要尽心尽力,很多时候都是亲自照看着的,在那个时候,一众皇子中,秦王的后宅最为安宁,他膝下的子女也最多。
后来秦王登基,将更多精力放在了朝堂上,便是宸妃尚未入宫前,他也很少踏足后宫,所以一连多年都未曾新添过皇嗣,如今的四位皇子与两位公主,也都是当初在府邸时诞下的。
“所以你也觉得,皇后没有理由去陷害宸妃么?”宋楚灵问。
连修如实地点了下头,道:“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宸妃当年虽然受宠,还诞下了自圣上登基后,第一个皇嗣,可她的出身限制着她,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撼动后位。”
“你说得在理,皇后的确没有必要对宸妃动手,因为宸妃不会影响到她,可若是……”宋楚灵说至此,眸底隐隐透出一股寒凉之气,“若是李碂呢?”
连修倏然愣住,神情有些许恍惚道:“你是指……”
“我便同你这样说吧。”宋楚灵彻底转过身来,朝连修身旁又靠近几分,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几乎耳语的声音缓缓道。
“皇后根本不爱当今圣上,因为不爱,所以从不在意他宠幸何人,也不在意他到底有几个皇子,因为他不论宠幸何人,又生出如何聪慧的皇子,皇后永远是皇后,晋王永远是嫡长子,不论那个皇位如何变动,她永远是最尊贵的那个女人。”
连修也压低声道:“可晋王身残,身残之人不能为帝,这是祖宗礼法。”
“封王后不能留住皇城,这也是祖宗礼法,可如今晋王人在何处呢?”宋楚灵冷冷地勾起一边唇角,“皇上已为他破过一次礼法,也未必不会为他破第二次。”
“可众人皆知,晋王并无心帝位。”连修低低道。
宋楚灵却是又将声音压了几分道:“你可知先祖最初设猫之意为何?”
“为子孙之嗣。”连修说完,顿时愣住。
当初大魏先祖入皇城时,怕皇子们因久居深宫,日日授予礼教而忘却人道,误生育继嗣之事,便在宫中养了诸多猫,想让皇子们见猫因春性而牝牡相逐,感发人道生机。
然而在先祖过世之后,这一条令便被禁止,那时皇城中的猫儿也被一一驱散。
所以,若非宋楚灵提及此事,连修很难将一只波斯上贡的猫,与这些联想起来,可如今细细想来,宋楚灵说得不无道理,尤其是大魏史上,也的确有将皇位直接传给皇孙的帝王,再者,当今圣上身强体壮,也才刚至不惑,若非意外,再熬十几二十年也不是不可。
“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后怕圣上宠爱宸妃至极,将李碂立为太子,所以才对宸妃出手的?”连修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