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佛跳墙’终于来了。
谷啳
赵晗看着泛着金色,简直香二八少女那冰肌玉肤一般的,浓稠的汤羹,迅速舀了一大勺含在口中,他眉毛一颤,终于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赞美给吞了回去,憋得脸颊都通红一片。
在赵晗看来,厨师是不能夸的。
多夸一句,对方就可能多一分自满,多一分自大,手艺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就像他府里的厨子,一个个的就吃自己的老底,多少年来不肯研发新菜,还不是自己长大了以后天天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的手艺才能不退步,哼,有他盯着,竟不曾一日千里的进步,也只能算是庸才。
赵晗把两眼的泪光给憋回去,深吸了口气,咳了声:“这‘佛跳墙’敛百味海鲜于一处,鲜则鲜矣,香则香矣,到底融合得还不够好,浑厚有余,肥腻有余,清甜爽口则稍嫌不足……”
他艰难地把自己这番话说得很是流畅,只说完转头四顾,一干食客哼哼唧唧的,到也有几个认识他的人在点头应是,却谁也没顾得上松嘴,人人咬着勺子,啃着炖盅,眼睛里放着光,耳朵都不知飞到哪里去。
偏赵晗也舍不得少吃一口,不光吃自己的,目光还往他媳妇的炖盅上溜,他媳妇不爱吃味太重太杂的食物,而且最近正为保持她纤细修长的身材烦恼,爱吃这件事,哪里都不坏,唯独容易胖,赵晗到不怕,他每天运动量很足,吃再多也长不了多少肉,他娘子便不同了,还是少吃些更健康。
赵晗搜心刮肺地想再挑出点毛病。
其实他心里是真心觉得,这道菜虽鲜美,滋味更是很对得起这名贵的食材,但毛病也还是有不少,这么多海鲜杂乱地烩成了一锅,食材样样珍贵,可就因为多,食材的本味,很多都被掩盖了去,没特别好地发挥……
只是真的太好吃,味道太霸道,霸道到这般地步,他一时都有些沉浸其中,脑子也乱了乱。
不过,他肯定还是要挑毛病的,只是要等一会儿而已。
“呜,兄弟!”
赵晗头晕乎乎的,明明没喝酒,却仿佛有了些醉意,耳畔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声响,带着哭腔,他本能地转头看去,就见隔壁座位上有个眼熟的食客,脸色惨白地站起身,忽然大跨步地走到和他一起来的朋友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仔细一看,赵晗认出这人,叫徐兴,也是个厨师,在贡院街附近经营了一家小酒肆,这人虽不是金厨,但手艺精湛,拿手菜是蟹酿橙,做得味道极好,就是赵晗去他酒肆享用了一顿饭,也是吃完才开口‘骂’的。
对赵晗来说,能让他正经吃完的菜,就已经算是水准以上,换成别人的标准,说一声名厨绝不过分。
在京城同年龄段的厨师中,他也算是名列前茅的好厨师。
徐兴此时却是失魂落魄,眼神呆滞,面容扭曲,到似是目睹了大恐怖。忽然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下。
他同坐的于秀才吓了一跳,向后一挪,趔趄了下,差点摔倒:“哥?”
“芬姐姐的死,全是因为我,因为我!”
徐兴嚎啕大哭起来,“当初是我告诉她,你要同谢小娘子定亲的事,她才,才……呜呜!”
第四百二十五章 情绪
此时天色还未晚,太阳有些偏斜,阳光却正是温柔的时候,‘顾记’园子里戏台上干干净净的,到是戏台下坐着个老翁,也是‘顾记’的食客,拉了一手好胡琴,闲来无事总爱在此消磨时光, 时不时拉一些苍凉小调。
老翁的胡琴声断断续续,徐兴的声音不大,可恸哭声太吓人,一时到让一众食客吓了一跳,勉强从‘佛跳墙’鲜美的滋味里挣扎出来,转头看过去。
赵晗略一回头, 就见徐兴面上有些异样的苍白,满脸的痛苦, 他也不由自主地心里一揪,屏住呼吸。
这可有点奇异。
赵晗伸手捂住心口,额头微微见汗,轻轻吐出口气,他这人性子其实有些冷漠,到不是那种六亲不认的冷,只别人觉得感人肺腑的情感,他时常体会不到。
前阵子京城出了一桩奇事,以前有个屠户从外头捡回来个傻孩子,担心将来娶了妻子,妻子对孩子不好,屠户二十年没成家,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把那孩子拉扯大, 屠户因为得罪了城外一土匪,被土匪害死, 这个对外界都没什么反应的傻孩子,花了五年时间,吃尽了苦头,混到那土匪窝里终于成功杀了土匪头子给自己的养父报仇。
此事一出,传扬开来,满京城的人都被惊动,人人感叹不已,赵晗他们家也是一连好几日有人议论,他娘哭得泪流满面,他却是没什么感觉,报仇又有什么用?有本事便别让要紧的人出事。
赵晗本就是这样理智又冷漠的人,显少会动容,也很少去好奇,今天的感觉却是十分特别,情绪仿佛十分高涨。
也只是一念闪过,赵晗饶有兴致地捧着碗,舀了两勺鲍鱼和汤羹,转过头来看‘故事’进展。
徐兴跪在地上,伏地痛哭,于秀才眼眶一下子也红了,蹲下身来扶他,却也是浑身无力,哪里又搀扶得起来:“我知道……”
两个人不禁抱头痛哭。
顾湘都被惊动,从厨房出来,隔着月亮门眺望,若有所思。
她虽然从‘极乐宴’中改造出这类‘红尘’菜,有些食客享用到美食,有可能激发出心底最深处的某些情绪,她试验过,确实没失败,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体悟其中的妙处。
不过食客们便是情感迟钝,体悟不到什么,也多会有种强烈的畅快感,一颗心仿佛被认认真真清理了一遍,至少在享用美食的时候,总会有种奇妙的感觉,有人心中甜蜜,有人心中微微酸涩,有人怅惘,也有人会痛一场。
可便是痛苦的感觉,澎湃的情感酣畅淋漓地燃烧一场,也一样让食客不会后悔吃了这道菜。
徐兴和于秀才二人,显然便是被‘红尘’菜影响得很厉害。
顾湘眨了眨眼,看了眼系统界面,不禁一笑,园内食客在哭,她的心情却十分的好。
若是换了一般的厨师,或许还要纠结一下,这类以非凡的手段勾动食客情绪的做菜方法,算不算正经的厨艺,顾湘却是不会想的。
她说到底并不以成为名厨为目标。
她的目标,只是活下去,活得更好,更久,更自在。
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她什么办法都愿意用。反正对旁人也没有什么害处便是了。
“唔。”
谷痥
也可能有些影响?
此时徐兴和于秀才,以及在座的满座的食客,简直都像已是醉得不能再醉。
左近的食客显然也听说过徐兴和于秀才的事,此时都颇为震惊。
“林小娘子不是,不是失足坠河身亡的?”
“看来这里头还有别的事!”
徐兴像把满肚子的话,藏在心里许久,今日全然不管不顾,嚎啕道:“当时我也是昏了头,只想着你若是能同谢小娘子成亲,有谢家的扶持,或许,或许就不那么艰难,我,是我混账,去同芬姐乱说了那些话,都是我不好。”
于秀才摇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当初也是怪过你的,可我知道,这结果你也不想看见,当时我爹病重,我娘愁得日日哭,夜夜哭,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我自己也快要撑不住,就算你不说,我也……”
他深吸了口气,“也许换成我去说,芬姐姐她会更难过。”
在座的食客都听出这里头的故事,其实一点都不新鲜,太阳底下哪里有新鲜事?
赵晗叹了口气,轻轻咬了一口鲍鱼,滑而不腻,浓香可口的味道,压下了那点复杂的情绪,他眉眼舒展开来,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许许多多的,本以为已经忘记的画面。
“给他写封信吧。”
他少年时有过至交好友,因为一点小事闹翻,如今有小十年不来往,对方远离京城,或许将来再见无期,以往也没觉得遗憾,今日却忽有些复杂的情绪。
顾湘笑了笑,摆摆手,秋丽便让人端了茶水送上前。
清淡的茶水一入口,也不知怎么的,一众食客登时脑子一清,猛地清醒过来,好几个人抹了把脸,面面相觑,脸上登时都有些讪讪之意。
叶神医使劲搓了把脸,猛地回神,高声道:“顾厨,难道是这菜?”
他愣了半晌:“你这是怎么做到的?能以一道菜来拨动人的情志?早些年我也想过要情志治病,只总觉得难以控制,没想到顾小娘子你一个厨师,竟做到了我这大夫一辈子也没做到的事!”
这话一出,好几个京城名厨面上都露出谨慎的,克制的惊讶来。
王果果听得津津有味,捧着自己的炖盅不撒手,却是忽然看了看桌边的丈夫,笑道:“感觉怎样,可是还想评价一番?”
赵晗深吸了口气,盯着桌上的炖盅,咳了声,舔了舔嘴唇:“怕是大家都想得有些多,不过是碰巧而已,哪里有菜能做到这个?难不成顾家小娘子,还是天上的厨神不成。”
他顿了顿,“再者,做的菜让食客哭一哭,也不算什么好处。”
这时,坐在角落处的一个年轻人,长叹一声,转头对坐在他身边,与他只一拳之隔的开封府张捕快道:“也罢,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便告诉你好了。那个小孩儿被我藏在金水桥东的一家租来的宅子里,已是两日水米未进,你想救人,便去吧。”
第四百二十六章 人渣
‘顾记’的园子不小,顾湘这‘答谢宴’占地却不广,布置的时候四处以天然的盆景和屏风相隔,自成一片天地。
张捕快身边的这年轻人声音并不高,却是满座的食客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神医吓了一跳,惊问:“张捕快,您这是……正执行公务?”
张捕快匆匆点了点头,面上显然也有点懵懂, 脑子里更是乱七八糟,连他向来尊重的叶神医也没力气认真应对,高声吩咐手底下的人赶紧去金水桥。
“快,小世子要是出了事,咱們都别要脖子上这玩意儿!”
身边的捕快登时一路横冲直撞,飞奔出去,隔着园子,众人都能听见外面喧喧嚷嚷的声响。
老狗都吓了一跳,连忙进门来查探小娘子的安危,见顾湘稳稳当当地在园子里,才松了口气:“外头乌泱泱的一群捕快衙役,跑得比兔子还快,表情比群狼还凶狠,这是怎么了?”
顾湘扬了扬眉,那边张捕快整个人虚脱一般坐在椅子上,抹了把脸,抓狂道:“前日京里柳国公家的小世子丢了,就是在大街上走,十几个下人围着,小世子淘气钻出去买糖葫芦,正好一波瓦舍来表演的伎人经过,好些路人蜂拥而至, 国公府的下人便被遮了视线,也就这一会儿的工夫,最多一瞬间,小世子就没了踪迹。”
“柳国公家可就这一根独苗苗,真是他奶奶的不让人好好活着,逮住那帮孙子,我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顾湘听着张捕快这一通真情实感的宣泄,仔细一琢磨,竟也没能升起多少同仇敌忾的心。
“这几年每年京城丢的小娘子,小郎君的数量都多得骇人,不说那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们,富商家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家的,就是宗子,宗女们也有不少,很大一部分便是报了官也是不了了之,能找回来的只是少数,到也没见你们开封府人因此不能活。”
张捕快无语半晌。
顾湘叹道:“说到底, 还是这些人实权不如柳国公。”
京城宗室很多, 宗女族姬更多,而且不大值钱,就是寻常富商家为了颜面,出点高额的聘礼就能聘一位宗女族姬回家去,开封府的捕快地位虽说不怎么高,可管的是京畿要地,平日里打交道的王孙贵胄车载斗量,多得是,当然,就是普通些的权贵们,和他们比也绝对是身份贵重,可见得多了到底便不大稀罕。
柳国公就不一样了,所有国公里,能排在他之上的也是寥寥无几,真正算来,除了真正的天子近臣,安国公赵瑛外,剩下的国公中到是柳国公地位最高。
他掌实权,手里攥着一个火器营不说,还是,侍卫步军第三厢指挥使,身份贵重又有实权,在宫里更是有脸面,他家唯一一根独苗苗丢了,谁敢不尽心?
自从国公夫人去世,柳国公便把他家那儿子当命一样,珍之爱之,谁敢动他儿子,他能吃了对方。
开封府得了消息,上下一干人等,连上头的那几位都吓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连连调派人手全城搜查。
这案子哐当一声,砸到张捕快头上,张捕快简直要愁死了,为此耗费了许多银钱,把他在京城那些暗地里的诸般关系都发动起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终于找到线索。
“就是这个苗老八,不当人,不做人事的混账东西,我们抓住他之后,把我们耍得不轻,竟还是个硬骨头,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偏到了他身上,咱开封府那些手段愣是不管事。”
谷禁
张捕快面上流露出一点庆幸,“得亏了我一路过顾记大门,就想起小娘子送的帖子,这腿就迈不动,思来想去没忍住,终究还是混进来蹭了这顿饭!”
来顾记之前,张捕快都快要绝望,连杀人都心都有,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要栽,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好歹在死之前,不能错过顾厨的菜,要不然真是死都不能瞑目。
“没想到啊!”
张捕快吐出口气,此时心中仍有些紧张不安,毕竟人还没救出,但到底是精神一振。
他见苗老八的表情神态,心里也是安稳许多。
这家伙虽然是渣滓,却是个脑袋硬,脖子硬的,落到他们这些捕快手里,既不肯哭诉求饶,也没有虚言狡辩,到是冷笑连连,把他们官府的人通通给嘲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