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得高大,站在俩老太太中间颇有震慑力,加上平常对侄子不错,终于勉强活出一团稀泥,带着马秀兰和两个阳回了石桥村。
马秀兰犹自愤愤:“老黑你看看,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妈今天把孙子带回来,还不定叫他们姥姥教成啥模样呢。”
唐墨:“……”
他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把人送到唐贵家帮着收拾了堂屋和厨房,就赶紧回自己家了。
进门见姜冬月和唐笑笑正在吃饭,唐墨赶忙洗了手坐下,长长吁了口气。
“爹,你是不是累了呀?”唐笑笑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吃完饭我给你捶捶。”
唐墨老怀大慰:“还是我闺女贴心,小棉袄千金不换啊。”
姜冬月慢悠悠瞟他一眼:“上古家屯接金孙去了?”
“……”
唐墨挠挠头:“你咋知道的?我刚回来屁股都没坐稳。”
唐笑笑:“爹,我和我妈上街里等你了,你不回来,我们又去地里拔了小油菜。”
所谓小油菜,其实是本地对小白菜的称呼。从叶子长到巴掌大开始,隔段时间就就得去地里摘一次,间苗的同时还能给家里添盘菜。
“笑笑真能干,以后长高了爹带你挖白菜窖。”唐墨哄闺女两句,埋头吃起饭来。
吃完上房顶堆好棒子用塑料布搭起来,又拖出竹簸箕,继续搓棒籽儿。
姜冬月也不闲着,收拾了碗筷就给棉裤穿松紧带。将两指宽的彩色松紧带夹到小黑卡子里,然后扎进裤腰口,一点一点往前拉扯。
扯到最后,就用针线把松紧带头尾缝到一起,再将裤腰口缝住。
唐墨问道:“冬天你都生了,咋还做这么厚的裤子?腰肥得能装两个你。”
姜冬月白他一眼:“这是旧衣裳改出来的棉裤,专门等我生完孩子穿,宽松点方便。”
虽说生过笑笑,但她从前对生孩子需要准备什么真不太了解,很多时候全靠忍。
后来去城里做了半年家政保姆,才渐渐知道生孩子有那么多讲究。等儿女到了婚恋年纪,便早早就开始准备,什么尿不湿、吸奶器,婴儿床……捡着好的囤了半间屋子。
可惜一双儿女在这方面都不怎么争气,唉。
姜冬月拾掇好棉裤,叠起来收进包袱,又翻出旧被单剪尿布。
老二生在冬天,尿布就得稍大一些,裁好后絮层棉花,不用经常洗。
唐墨搓着棒籽儿看姜冬月准备待产的东西,忍不住说道:“孩子是妈身上的肉,当妈的心疼就心疼吧,你说我妈一个当奶奶的凑啥热闹?你没瞧见她今天那模样,简直恨不得把孩子叼嘴里噙着,啧。”
姜冬月正对着灯比划剪刀,听见这话瞟唐某一眼:“说你傻,你也不能真傻啊。你妈是怕小贵子和小娥以后埋怨她,所以提前给自己拉队友。她要真心疼旭阳和阳阳,前阵子能舍得叫他俩挨饿吗?”
唐墨皱起眉头:“小贵子跟小娥是自己思想不坚定进去的,怨我妈干啥?那米壳子又不是我妈买回来的。要这次不戳穿,以后犯事大了说不定直接拉去吃枪子。”
“他们要有你这觉悟,还能进去?”姜冬月慢悠悠地将被单剪开,“再说了,你妈跟刘小娥置气不是一天两天,她得趁机会笼络孙子。要是小娥蹲里面一年半载的出不来,信不信你妈能把俩孩子教得不认娘?”
唐墨下意识要反驳,想到今天古家屯那顿吵,溜到嘴边的话不自觉拐了个弯:“我妈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当年小贵子结婚,说好由他主力养老,不管咋样都跟老人一块儿住,爱党跟几个大队干部都是见证,我妈还怕叫小贵子赶出去吗?借十个胆他都不敢!”
呵,你妈那是没到时候呢……姜冬月手上动作不停,说道:“住是住,但这过日子嘛,低声下气是过,鼻孔朝天也是过,谁愿意自己低声下气呢?”
“头几年你妈一直给刘小娥看孩子,说话就特别硬气。我记得有一年庙会古家屯来亲戚,她差点把手指头戳人姥姥眼珠子里,连句好话都没赔。现在旭阳和阳阳大了,小娥又干买卖挣钱,就慢慢把你妈往后靠了。等再过两年阳阳上小学,她更得往后靠。”
“你看咱石桥村这么多户人家,哪家老人愿意听儿子儿媳妇的?都是一天天憋着劲儿拉锯,就怕落了下风头。所以媳妇才得‘熬’成婆,不熬到婆婆老了不能当家。你妈是不想被小娥熬下去,可不得捏紧孙子。”
唐墨:“…………”
他一天天埋头干活,从没想过这些,仔细一琢磨居然真是这么回事儿,顿时有种打开新大门的感觉,越想越觉得稀奇。
“嘿,冬月你最近脑子特别灵光啊,啥事都看得透。”唐墨上下打量姜冬月,“看来这回必须生个高材生了,以后跟笑笑作伴儿上大学。”
姜冬月白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当然不想这些,你看家里吵成那样,孩子都饿起来了,小贵子照样乐呵呵的,反正谁当家他也不吃亏。”
唐墨打鼻孔里哼一声:“他从小就这德性,天塌下来不耽误自己吃喝,切~” 夫妻俩边干活儿边聊,唐墨搓完棒籽儿倒进布袋里,就过去帮姜冬月抻被单。
这一抻,才发现她刚剪出来的“尿布”特别长,几乎抵半个小褥子。
唐墨拎起来晃晃:“这么大得几岁孩子用?”
那是放在床上专门接恶露的,从前乡下妇女都用卫生纸和尿布,很不方便,姜冬月既然知道得多了,就想让自己好过点儿。
她瞪唐墨一眼:“女人家的事你少打听,到时候自然知道。”
唐墨:“……”
别说,冬月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又没打听别家女人……
* * *
转天,唐墨重新骑着二八大杠开始进城上工,以后每隔两天就往派出所送点东西,还带马秀兰跑了一趟,但始终没见到人。
等到房顶上的棒子晒干,他从平村镇磨了新棒子面的时候,唐贵和刘小娥终于悄没声息地出来了。
第41章 三百块(捉虫
在派出所连蹲大半个月, 两口子明显憔悴了许多。
特别是唐贵,他手里拎着之前送进去的衣裳和没吃完的饼干,头发油成一绺一绺的, 神色间透着几分仓皇和胆怯,刚打照面就把马秀兰心疼得眼泪直掉。
“嗨呀,我苦命的儿呀!”马秀兰搂住唐贵嚎啕大哭,哭了一会儿又去拉刘小娥的手,“往后可别再犯糊涂了,待家里老实过日子吧,看看这回你们遭的罪哟。”
她哭成这样, 俩孩子也跟着哭,但都抱着奶奶的腿不往前凑,只有唐耀阳飞快叫了声“妈”, 就像蜗牛似的缩回了小脑袋。
“……”
刘小娥狠狠闭上眼, 心里梗得仿佛叫人塞了十斤碎冰碴子, 好半晌才开口:“我们回家吧, 小贵子都快闷臭了。”
* * *
虽然表面上悄无声息,且是摸黑回来的, 但唐贵和刘小娥的事仍然像投进沸水里的石子, 砸得石桥村涟漪阵阵。
至少村支书不敢懈怠,特意跑唐墨家里叮嘱他帮忙看着点儿。
“犯错误不要紧, 谁小时候没挨过大人几巴掌?改了就行。”陈爱党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头却不错,宽慰唐墨两句才说到正题,“但是吧, 小贵子那买卖最好停一停,咱村里都是乡亲, 人家知道了也不说啥,传到外村叫人听见,早晚变成麻烦。”
唐墨:“对,是该停。爱党你放心吧,小贵子胆儿不大,肯定长记性了。”
他其实想过很多次唐贵出来后怎么收拾这个糟心弟弟,但那天一见唐贵的模样就心酸,最后啥也没说,回家还买了两斤橘子,唉。
“那就好,这年头平平安安挣个钱不容易。我就怕小贵子来钱快习惯了,猛然少了进项不甘心,多叨叨几句闲话。”陈爱党说着,提起地上的三个小白桶,“我先走了,上街刷标语去。”
唐墨要帮忙,陈爱党拦住他,“今天学校搞星期天活动,五、六年级的都来,我支使他们去。”
陈爱党推自行车走了,唐墨就上房顶收拾棒子。
今天村里来了个打棒子的,正在王满仓家房上忙碌,他跟人说好了打完来自己家,得先把捡来的棒子混进去,待会儿一并打了。
所谓“打棒子”,就是给棒子脱粒。以前没机械化的时候农村都用木棍捶打,或者一个一个塞进手摇脱粒机里,又慢又费劲。
但前两年出现了一种跟烟筒有八分像的机器,只要插上电,就能将七八个棒子瞬间脱粒。虽然轰隆轰隆地特别吵,还费电,但非常节省时间,很快在十里八乡流行起来。
唐墨将捡来的大小参差的棒子倒在角落,然后把梯子口附近的棒子扔到里面,清理出能下脚的地方,再把靠近房檐的位置空出一块,待会儿从这里将打棒机用绳子吊上来,就能一边脱粒一边用麻袋装棒子芯了。
吃过午饭,打棒子的终于姗姗来迟。姜冬月盯着机器上房,把价钱从六亩地讲到五亩半,谈妥后数出零钱交给唐墨,就拿起锄头,带着唐笑笑一块儿去菜地。
打棒机真心方便,就是太吵,开关一启动,堂屋条几上的茶碗都哐哐响。她现在月份太大,实在耐不住,必须得离远点儿。
到了菜地,发现白菜已经长得快一尺高了,鲜绿的宽大叶子向四周舒展开来,你搭着我我搭着你,看不到半点地面。
萝卜长势也不错,顶着长长的缨子从土里冒出个小脑袋,水灵灵的。
“妈!有虫子!”唐笑笑眼尖地看到一条青虫趴在白菜叶上,立刻放下小布兜过去捉。
她还挺会打算,捉到手就在田埂上挖个小坑,先放一片树叶,再将青虫扔进去,准备攒多了带回家喂鸡。
姜冬月给萝卜松了松土,就沿着河边垦出巴掌宽的地方,划开三条浅沟,小心撒上菠菜籽儿,最后用细土埋好。
这时候种的叫秋菠菜,赶入冬前能割三五回,再冷就不长了。
那边唐笑笑捉完虫子,将小布兜里的梧桐花倒出来,挨个剥出里面长长的花蕊吸吮,碰到甜的就对姜冬月炫耀,碰到苦的就顺手扔进河里。
玩了好一会儿,她将花埋进土里,问道:“妈,梧桐花能变成肥料吗?菠菜会长得更好吗?”
学校里木槿花珍贵,老师们不让摘,但梧桐花落得满校园到处都是,高年级学生天天扛着竹扫帚扫也扫不完,所以能随便捡着玩。
唐笑笑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喜欢这种大朵大朵的花,特意央姜冬月给她做了个小布兜,入秋后隔三差五地捡几朵装回家。
今天周日活动,育红班不让参加,她还追着王燕燕跑到学校,冒充一年级孩子悄悄装了十几朵。
“能变,今年菠菜长出来肯定比去年的好吃。”姜冬月哄闺女两句,又到白菜地检查一遍,发现有虫便指挥笑笑去捉。 母女俩正配合着,唐贵忽然从桥头走过来,笑道:“大嫂,带笑笑干活儿呐?我刚从集市回来,给笑笑买点零嘴吃。”
说着递过来两个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油炸果子和指甲盖大小的圆鼓鼓黄饼干。
真是稀奇了……姜冬月暗自咋舌,面上却道:“小贵子你带回家给阳阳吧,俩孩子老长时间不见你,想得不行。”
“咳,他俩有,我专门给笑笑买的,快拿着吧。”唐贵把袋子塞笑笑手里,又对姜冬月说道,“先前我跟小娥出事,多亏大哥东奔西跑地找关系,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大嫂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说着话便要来锄地,“大嫂你这快生了吧?菜地活儿叫我干就行。”
“使不得使不得,”姜冬月赶紧拦住唐贵,“我就撒一把菠菜籽儿,没事,回头长成了叫小娥过来割。”
俩人客气几句,唐贵笑呵呵地道:“大嫂,镇上有家饭馆特别会做红烧肉,我想请你跟大哥后晌过去尝尝,带着笑笑咱们一块儿走吧?”
原来如此……姜冬月顿时了然,说道:“你跟老黑去吧,他正在家打棒子,我回去还得给笑笑剪头发。”
她结婚后只见过唐墨给小贵子出钱出力,真真是第一次见到回头东西,就不凑热闹了。
“哎呀,这可怎么好?那我先上家里找大哥,回头再带孩子来啊大嫂!”唐贵且说且退,很快走得没了影。
唐笑笑把零嘴袋子放到青虫宝藏旁边,小声问道:“妈,我们为什么不去吃红烧肉呀?”
她记得红烧肉特别香,比炖肉和炒肉都好吃,但是想不起来什么滋味了。
姜冬月揉揉闺女的发顶,低声道:“你二叔就是嘴上客气两句,心里没想请咱们,他找你爹有事呢。”
唐笑笑认真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什么事呀?”
“除了借钱,估计没第二件事了。”姜冬月撇撇嘴,把白菜根部沾了土有点打蔫的叶子掰掉几片,“给你个大的包虫子。”
唐笑笑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开心心地跑去挖虫子:“我要把你们和白菜一起剁碎,喂给花公鸡!”
母女俩慢悠悠回到家,打棒子的和唐贵都已经走了,唐墨正舀了水擦洗头脸,喜滋滋地道:“小贵子请我下饭馆,晚上不用做我的饭了。这小子真是长出良心了,还知道往家里送东西。”
指指天地台上的布袋,“全是带壳花生,差不多二十斤呢。”
“派出所教育不能白受嘛。”姜冬月不冷不热地瞟唐墨一眼,“你们兄弟俩吃饭就吃饭,少喝酒,别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