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兰算盘打得啪啪响,掐着手指等姜冬月出月子了,就拄着拐到小卖部称鸡蛋。
拿着红塑料袋比来比去,到底忍痛称了十斤,然后嘱咐唐贵、刘小娥跟她一起去探望。
按照乡下的习惯,产妇坐月子的时候乡亲们不能上门,一来主家没空招待,二来怕新生儿立不住,所以都等出了月子再来。
怕唐墨不在家,马秀兰特意等晚上才带着小儿子过去,进门前叮嘱道:“冬月脾气倔得很,你俩嘴上都有个把门的,少说话。”
“不就怕我借钱嘛,都说几遍了。”唐贵耷拉着肩膀哼哼两声,刘小娥则仗着天黑撇撇嘴,什么也没说。
她最近和马秀兰明争暗斗,很是吃了不少亏,等过年对联卖起来,再把阳阳送育红班,她说啥也得想法儿把这个婆婆赶出去。
派出所劳改还有个期限呢,马秀兰却天天防儿媳妇像防贼一样,她受够了!
第50章 炖鸡蛋
马秀兰再三叮嘱过小儿子和儿媳, 自认万无一失,然后才敲开大儿子的门,准备送上鸡蛋好好说会儿话。
结果唐墨没在家。 “老黑上地里收萝卜了, 刚走没多长时间。”姜冬月接过鸡蛋,又给仨人搬小板凳,“妈,你跟小贵子、小娥先坐会儿,我去倒水。”
马秀兰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坐啥坐,紧赶着回家呢。”
说着晃晃床边悬挂的被单,抻长了脖子像只大鹅似的往缝里瞧, “你都出月子了咋还遮那么严实?当心把我孙子捂着。我孙儿呢?赶紧叫我抱抱。”
姜冬月坐在高背椅上没动,低声道:“我刚把孩子哄睡,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妈你改明儿再抱吧。这孩子脾气臭, 一吵醒就得哭闹半天。”
马秀兰:……”
她嘴巴一撇正要说话, 刘小娥抢先道:“男娃都这样, 三个月能翻身就好了,是吧?”边说边捅捅唐贵。
唐贵忙道:“对, 阳阳小时候也爱闹腾。那啥, 嫂子你在家歇着吧,我们先回去了。”
大哥没在, 他一个小叔子真不好多待,再说俩儿子还在家呢。
“行,你们路上慢着点儿。”姜冬月起身往院子里送了几步,就回去烧水洗尿布。
现在天凉了, 她虽然恢复得挺好,也要尽量用热水。
“妈~”听着没动静了, 唐笑笑偷偷从被窝里拱出个小脑袋,“我奶奶她们走了吧?还回来吗?”
满月的唐笑安又白又胖,不睡觉的时候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特别机灵可爱。唐笑笑很快忘了她曾经嫌弃弟弟像猴儿,每天晚上都热情高涨地对小家伙说话。
结果今天背完新学的儿歌又在床上装毛毛虫,一不小心便瞌睡了,听见马秀兰等人进来,干脆躲进被窝没出来。
姜冬月笑道:“不回来,你躺好睡觉吧。”
唐笑笑摇了摇头,把厚衣服穿上爬起来:“老师说很快期末考试了,我要领奖状的。”
闺女在学习上真没让她操过半点儿心……姜冬月欣慰道:“那你少写一会儿。咱家灯泡用时间长了,没有那么明,写多了坏眼睛。”
“知道啦。”唐笑笑应了声,掏出作业本趴桌上写起来。
这年月乡下孩子能上学已经很不错了,每学期只发四本书,分别是语文、数学和配套的练习册,没有其他任何辅导资料,老师也管得不那么严格。
特别是到了高年级,经常有学生今天上着课,明天就辍学回家干活儿。等到升初中,全班三十几人能剩下十八、九个,就算非常好了。
至于育红班的学生,由于年龄小,学的东西简单,脱课更是家常便饭。
但唐笑笑不知道,她误以为考试领奖状特别难,最近每天写完作业后,还会把语文生字默写一遍,再把数学书学过的部分翻一遍。
闺女认真学习,姜冬月就在旁边洗尿布,收拾齐整后看看表,说道:“笑笑,别写了,妈给你出几道题吧。”
家里这灯真不行,以后有钱了说什么也得给闺女添个台灯。
唐笑笑惊讶道:“出什么题呀?”
“像这样,”姜冬月捧着数学书,像模像样地开始提问,“九加五等于几?这位同学请回答。”
唐笑笑双眼亮晶晶的:“十四!”
“答对了。下一道,十一减二等于几?”
“九!”
唐笑笑兴奋地答了一题又一题,等姜冬月催她睡觉的时候,忽然皱起小眉头:“妈,我还没有教到这里,你为什么会了呢?”
“……”
姜冬月顿了顿,决定把锅推到唐墨头上,“你爹不识字,看见你上学特别羡慕,让妈学会了教他,所以我多看了几遍书,记得牢。”
“原来是这样。”唐笑笑扭啊扭地钻进被窝,伸出小手指要拉钩,“妈,我们一起看书吧,你不能背着我偷偷学习。”
姜冬月差点笑出声来:“好,拉钩。等你领回来奖状,妈给你贴到挂钟上面,一进门就能看见。”
……
马秀兰今天扑了个空,出门后不尴不尬地走了一段,说道:“小贵子,你上菜地看看吧,万一你哥没干完,就给他搭把手。”
刘小娥立刻道:“旭阳和阳阳在家等着呢,哪顾得上去菜地?”
说完拽住唐贵快步走了。
“懒驴上磨,呸!”马秀兰暗骂一声,站在原地想了想,拐弯朝第三道河走去。
今天白日里晴朗,晚上月亮也明,高高地挂在深蓝天幕上。马秀兰没走多会儿,便看到唐墨挥着铁锹忙碌,地头堆满了水灵灵的大白萝卜。
“老黑!”马秀兰顺手折一根树枝,边喊边往前走。
唐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马秀兰走到近前才敢确认,惊讶道:“妈,你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嗨呀,这不是到日子了嘛,我跟小娥去家里看孩子送鸡蛋,听冬月说你在菜地,过来窜个忙。”马秀兰说着,上前抱起几个白萝卜往三轮车上放,顺带数落唐墨,“萝卜在地里长两天又不会坏,你明天再干多好。白天黑夜地这样熬,那就是一根蜡烛两头烧,把你烧坏了,妈得多心疼呀。”
唐墨瞥了亲妈一眼,心说那你咋不让小贵子过来,他好赖是个男人,啧。
话到嘴边转半圈,到底咽了回去,只抡起铁锹继续挖。
他其实也不想夜里干活,奈何这就是庄稼人的辛苦之处了。无论多累也必须赶农时,过早或过晚都不行。
今天收完白萝卜,明天就得挖个地窖,抓紧时间收白菜。然后再给韭菜培点儿土,压一层塑料膜,家里的菜地便拾掇齐整了。
马秀兰自顾自说了几句,发现唐墨没吭声,心知肚明大儿子这是埋怨她不去伺候月子,嘴上忙把脏水全泼刘小娥身上,骂完小儿媳奸懒馋滑拖得自己出不了门,又念叨伤筋动骨一百天,岁数大了更不容易好。
她越说越有底气,唐墨却沉了脸:“妈,你别提这话了。那天要不是笑笑胆子大跑得快,你是不是准备当街打她?”
连拐棍飞了都不知道,说什么伤筋动骨啊。
马秀兰老脸一红:“……嗨呀,妈、妈就是想帮冬月看孩子呀,又没有歹意。”
“可拉倒吧。”唐墨终于憋不住了,“冬月生个女娃你掉头就走,生个男娃也不见你帮把手,你知不知道冬月她……她差点难产没了!”
“不可能!”马秀兰两眼一瞪,萝卜也不管了,“姜冬月吓唬你的。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她真难产了还能在家舒舒服服坐月子?我今天去她还戴着个挺洋气帽子呢。”
那是冬月早早开始准备的,指望你估计尿布也没两块……唐墨心里不知怎的窜出点火气,像灶膛里燃烬的干柴突然蹦出几粒微弱的火星子:“妈,要是冬月真的难产没了,你——”
“呸呸呸!”马秀兰急忙打断唐墨,“冬月没了谁照看俩孩子?你还得费劲再娶,哪来的钱呀?老黑,大晚上可不能乱说话,怪渗人的。”
唐墨:“……”
他总觉得自己干不出前脚丧妻后脚另娶的丑事,前两天偷偷问姜冬月是不是骗他。
“人要脸树要皮,就算我猪油蒙了心,我妈她们为了名声也不能干看着吧?以后家里孩子都没脸见人。”
姜冬月瞪他:“你妈不在坟头骂我福薄命贱拖累你,就算我烧高香了,还管什么名声啊?你娶头猪也算有人看孩子了,她乐意得很。”
瞧他妈这架势,姜冬月大概可能真的没骗他……
唐墨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一眼月亮,说道:“天晚了,妈你赶紧回去吧。”
他年轻时经常夜里干活,练就了看天辨时间的绝技,这会儿约莫八点半,再晚就要下霜了。
马秀兰好容易找机会跟儿子讲和,当然不肯轻易回去。她拍拍三轮车座上的土,慢吞吞开口:“老黑,妈说句心里话你别不爱听。你跟小贵子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该闹那么生分。”
“他就是吃了大亏,想干个买卖多挣钱,找你好几次你都不搭理他。今儿看在妈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再……”
“商量商量”几个字消失在唐墨越发黑沉的脸色里。
他直起腰,将铁锹深深插|进土里,平静地注视着马秀兰:“妈,我十七八岁进城当学徒,甭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没跟你诉过一声,你是不是以为我过得特别容易?”
马秀兰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老黑,妈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唐墨没应声,反而伸出手来回转了转。
他个子高,手也大,月光下明显看出指骨修长,但手背粗糙,手掌遍布老茧,抱孩子时顺手擦下口水,就把唐笑安刮刺地哇哇大哭。
“从前我总觉得,我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比小贵子强,我妈早晚能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知道哪个儿子靠得住。”
“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唐墨垂眼打量自己的手,“人的五根指头天生有长有短,我在你眼里就是那根短的,唐贵是那根长的,都是天生的命。”
根本没地方讲理。
也没必要非去讲理。
“左不过凑合过呗,小贵子不搞鬼我肯定不揍他,再提‘本金’就难说了。”唐墨用力拔|出铁锹,开始挖最后半垄白萝卜。
“妈,你回家去吧。”
……
终于干完活,唐墨一个人在地里坐了会儿,直到月上中天才推着三轮车往回走。
到家发现姜冬月没睡觉,正在炉子前忙碌,煤夹子上的馍片散发出诱人焦香。
“洗洗手吧,给你炖了俩鸡蛋。”姜冬月说着,掀开煤炉旁边的铝盆把碗端出来,又把馍片夹到盘子里,让唐墨趁热吃。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你再像二十出头那样拼命,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
唐墨呆立片刻,老老实实地洗手去了。
从前特别累的那两年,他时常感觉自己像头蒙着眼睛的驴,不知道该往哪走,却丝毫不敢停下,只能一圈一圈地不停拉磨。
如今晚上收个萝卜,都有人心疼了。
昏黄的灯光下,唐墨端着碗蒯一勺香嫩的炖鸡蛋,还没送进嘴里,小儿子忽然哭起来,姜冬月急忙去抱,一边柔声哄着一边解开衣襟喂奶。
唐墨转开眼:“这小子啥时候才能长大?唉。”
“孩子长大咱俩就老了,还是让他们慢慢长吧。”姜冬月抱着唐笑安轻轻摇晃,眼神温软,“等个几十年,咱俩变成老头老太太了,我就领着你去海边挖螃蟹。”
还要住海景房,睡席梦思大床。
“行,再钓几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