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陈老太太可能心里受了挫折憋闷,隔三差五就去板厂寻陈爱民说话。因为冬月先前帮过孙梅芝,老太太每次碰见他都要阴阳怪气来两句。
唐墨天生嘴拙,又不好跟个上年纪的婶子计较,趁着换季到处招工,干脆跳到了平村镇村北那家板厂,不但长了点儿工钱,中午照样能赶回家吃饭。
姜冬月在旁边削茄子皮,轻声道:“其实我也不待见爱民那家,你这次换了挺好,改天去青银县进货时给你捎个新水壶,别看只远三、四里地,到底没有在咱村方便。”
唐墨“嘿嘿”笑了:“看你仔细的,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把里胎打满气按到水盆里,很快找出冒气泡的破损处,原来是被钉子尖扎了。用细砂纸微微磨一磨,再贴一枚万能贴,抹点胶水涂匀,重新按盆里就没气泡了。
“以前的自行车质量就是好,我十几岁攒钱买了这辆二八大杠,一直没换过胎,链子上点油骑着特别轻快。”
“拉倒吧,前轮挡泥瓦都快锈烂了,明年说啥给你换个新的。”
“不行不行,这车用的都是好钢好铁,以后笑安长高了得留给他当传家宝。还有我那个墨斗……”
时节不饶苗,时日不饶人,说说笑笑忙忙碌碌地仿佛没过多久,田间棒子便从豆芽大小长到一人多高,唐笑安也背起双肩包,绷着小脸开始上育红班。
他老早就羡慕唐笑笑能上学,这会儿终于轮到自己,加上听课认真被老师夸了,那劲头足得宛如猛虎出栏,每天早起积极洗脸刷牙,还会用梳子把短短的头发理顺。
林巧英背后笑话外孙“新郎官儿赶路忒心急”,十五一大早烧香时却专门剪了文昌纸,求菩萨保佑唐笑安脑瓜聪明,像他姐姐那样学什么会什么。
拜完碰到唐笑笑的同学家长唠了几句,回家忍不住跟姜冬月说小话:“张嘴就叭叭地男孩子晚熟,姑娘家越往高处学越跟不上,我看纯粹是红眼病瞎胡扯!我种一辈子地了,那庄稼苗要能长得好,刚发芽拱个头就看出来比别的苗壮。”
姜冬月笑道:“妈你别生气,管他说多少酸话,咱笑笑照样考第一名,叫他酸去吧。”
“对,酸也没用。”林巧英愤愤地放下提篮,“菩萨听了那些酸话也得当他放风,笑笑一天天地念书写字,比他孙子强多了。”
“是啊,学啥本事都得费苦功。”姜冬月又劝了林巧英几句,压两桶水把瓮装满,就蹬三轮车去青银县批货。
天慢慢转凉了,必须提前把秋冬的衣裳和布料准备好,省得过段时间掰棒子没时间来回跑。
如果服装厂有旧呢布清仓,她再多买些,做几件初冬穿的褂子。只要样式不老气,价格略高些仍然很容易出手。
姜冬月计划得井井有条,然而奔到服装厂却碰了一鼻子灰——
南方来的大客商把这家服装厂和郊区两家小作坊合并了!
人现在不但改了名叫“服装集团”,还提高了批发标准,起步要求八千八,否则全部按零售价走。
姜冬月:“^#$%@*&……”
第127章 国庆节 “八千八是优惠价, 开业大酬宾嘛。”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叼着烟靠在大门口,用有些别扭的本地口音跟姜冬月寒暄,“大妹子你今天来正好, 下周我们就要恢复一万整的常态价了。”
姜冬月:“……”
其实她到青银县批货的次数并不多,平均一个半月或两个月才往跑一趟,可是服装厂近几年始终“满十成批”,即买够十件就算批发。
像她这样又买衣裳又买布的,还能两相叠加,满一千块打九六折。当然,服装厂内部肯定分了等级, 小摊贩拿到的价格和出手万儿八千的大主顾不能比,但这点盈利空间对姜冬月来说也算足够了。
万万没想到距离上次批货只隔了三十二天,服装厂竟然鸟枪换炮, 摇身一变不愿搭理她们这些小商小贩了。 “时代在不断变化嘛, ”花衬衫幽幽地吐个烟圈, “我们鹏程万里服装集团刚刚进行过新一轮资源整合, 现在尚且处于融合发展的关键期,如果你能够擦亮眼睛把握机遇, 那么我相信, 你一定能在同行中脱颖而出,和集团一起做大做强!”
天呐, 你家过年是不是不用榨油啊……姜冬月抖抖胳膊,矜持地弯了弯唇角,客气道:“借你吉言了。”
说完掉转车把,扭头朝商品街的方向驶去。
md, 以前甭管买多买少,都能进服装厂里面转转, 现在登记了还得交五百押金,鬼才稀得进去!
姜冬月憋着火到商品街买了十块钱烧饼和半斤花椒,又找熟识的店铺打听,得知那家“鹏程万里”的招牌月初刚挂上,顿时心生懊悔:“早知道种完棒子就来批货,说不定还能窜一批便宜的。”
“害,别想啦,那个新老板比猴儿还精。我婶婶以前整天去服装厂找碎布头,拉到集市低价处理,好赖赚几个零花钱。新老板一来,别说碎布头了,线头都寻摸不着。”
姜冬月忍不住叹气:“唉,小本买卖太难做了,说不定啥时候就散架。”
“青银县地方太小,买卖是不好干……”
随便聊了几句,姜冬月就蹬三轮车离开,顺着树荫慢悠悠地回石桥村,一边走一边思索往后怎么办。
她确实靠卖衣裳挣了些钱,但挣的都是辛苦钱,如果成本价提高那么多却维持卖价稳定,还不如直接改行。
但突然提高卖价,绝对会吓跑顾客,再者看那所谓集团的模样,不像能做长久买卖的架势啊。
姜冬月越想越愁,回家后推说服装厂关门整顿,把林巧英敷衍过去,就坐缝纫机前面哐哐哐地裁外套。
没事儿,十里八村受影响的又不止她一人,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她先用之前积囤的布料和衣服撑一段时间,看看别人怎么批货再行动。
姜冬月想东想西地自我开导,终于镇定下来,转天照常拉着满当当的东西去东牛庄出摊儿。
如此忙了半月,便听说青银县有店家结伴找“鹏程万里”抗议,却被挡在门口根本没见着管事的人,双方吵打得甚至惊动了当地派出所。
一头说“本地企业必须照顾本地乡亲”,一头说“在商言商谁都不敢赔本买卖”,也不知最后调解出了啥结果,反正姜冬月再次跑过去询问的时候,批发标准已经涨到了一万二。
这下更凑不着了,姜冬月索性拐到郊县批发了上百套作业本,放到自家店铺里搭着卖。哪怕一个本子只赚三分,总比闲着地方强。
等到十月初,她手头所有衣裳都清得差不多了,便专心忙活地里那摊事儿,掰棒子、剥棒子、拔棒子……每天从早干到晚,晒得脖子脸黑黢黢的。
唐笑笑十分感慨:“妈,我觉得每年国庆节才是真正的劳动节,活儿太多了。”
唐笑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还有很多作业。”
“你不是早把作业写完了吗?”姜冬月用水瓢端着几个洗干净的梨,给儿子闺女一人发一个,“吃会儿再干,姥姥去小卖部买豆腐了,晚上咱们炖排骨豆角。”
“耶!”俩孩子伸手击了个掌,“今天吃大餐~”
正说着话,唐墨扛着铁耙从地里回来,进门抓个梨边啃边说道:“我仔细检查了,地里粉的不行,挖一挖到处是棒秸茬子疙瘩,娄机根本不敢下地,这会儿咱村家家户户没人种麦子,都干等着沤棒秸呢。”
今年棒子长势不错,奈何乡里突击发了文件要求秸秆粉碎,不能堆放地头更不能偷偷焚烧,村里每亩地一下子多出了几十块雇粉碎机的钱,算下来比平常年景还略差些。
干部动员时大力鼓吹棒秸碎在地里能当肥料,事实上厚厚的碎枝枯叶堆着不能快速腐烂,眼看秋分都过了还不能种麦子,村里人难免着急,天天在地里折腾,同时骂村干部两句。
姜冬月也不例外:“今年种地的真叫乡里那些人坑惨了,管杀不管埋,净会给老百姓找罪受。”
“是啊,啥也不懂瞎指挥。”唐墨啃完梨,随手把核扔进鸡窝,“后天就寒露了,管它棒秸沤成啥样,咱得赶紧种麦子。”
时节不等人,再拖下去就要耽误明年收成了,哎。
第128章 万通市 白面是细粮, 麦子自然也比棒子精贵。如果地里磕磕绊绊地硬撒籽儿,后者还能探出头慢慢长,前者直接就被闷住了, 明年开春没办法返青分孽,更别提夏天丰收了。
担心误农时,唐墨吃过晚饭就从南棚子找出打火机,然后扛着铁耙去地里,想把成堆的棒秸茬子堆一块儿烧掉。
唐笑安急忙扑过去:“爹!带上我,我帮你烧棒秸!”
他听姐姐说过以前烧棒秸烤火、烤红薯的场景,心里十分羡慕, 好容易今年赶上了,抓着唐墨的背心下摆不肯松手。
“行,带你一个!”唐墨说着, 伸手将唐笑安扛起来, “上阵父子兵, 我们出发喽~”
唐笑安兴奋地咯咯笑, 扭头冲其他人摆手:“妈、姥姥,我去地里啦!姐姐, 等我回来给你带烤蚂蚱。”
父子俩昂首挺胸地出了门, 到地里一点火傻眼了:秋天傍晚潮气下得快,粉碎的棒秸吸饱水汽后根本点不着, 勉强冒出几缕黑烟就没动静了。
“这可咋办,”唐墨挠挠头,两道浓眉皱出个深深的“川”字,“全搂河沟里?”
但是棒秸碎不像麦秸那样能用铁三尺叉起来, 一铁耙一铁耙地往外搂,六亩地得搂到什么时候?
唐笑安也挺郁闷, 但他毕竟年幼不知事,守着火堆吹了一会儿,便顶着满脸烟灰去地头捡树枝,然后在每个鼓起来的小土包戳来戳去,追着受惊逃跑的肥胖蟋蟀和蚂蚱到处跑,没多会儿就抓了十几只,用毛毛莠的细茎串起来,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爹,我想烤蚂蚱。”他举起自己的战利品,小尾巴翘得老高,“你看中间那只,比我的手指还长。”
唐墨敷衍地“嗯嗯”两声,重新把唐笑安扛到背上,“地里打不着火,咱们回家烤吧。”
唐笑安眨眨眼:”爹,我回去把蚂蚱挂到树上,明天中午再烤行不行?我妈说十二点晾衣服干得最快,十二点的棒秸肯定也干得快。”
“嘿,你小子脑瓜挺快啊。”唐墨反手呼噜一把儿子的圆脑袋,“明儿晌午咱们再来看看。”
他当然知道白天好点火,可惜大队干部不让,晚上烧棒秸都得偷偷摸摸的,要是白天行动,那不成了顶风作案吗?
但是……唐墨掰手指算算日子,又瞅瞅东一撮棒秸茬西一堆碎草叶的坎坷田地,心中天平很快倾斜。
天大地大粮食最大,天皇老子也不能拦着庄稼人种地,大不了他趁饭点干活,速战速决烧不了多长时间。
打定主意,唐墨第二天特意早半个钟头下工,没吃饭就带着草帽去地里“打游击”。先把第四道河的棒秸碎点着,再把第六道河的点着,然后在两方地之间来回转悠。
他想好了,如果被村干部看到,就说自己刚来地里。至于火怎么燃起来的,他刚来怎么会知道?
想归想,架不住唐墨从来实诚,乍干点违规事儿格外心虚,经过桥头时被人喊了一嗓子,后车轮都趔趄了,赶紧伸腿撑地,好悬没摔倒。
“上哪儿做贼啊哈哈哈哈!”王满仓从杨树后面闪出来,同样带个草帽,“我躲这边歇凉,你来回两次了都没看见我。”
唐墨团了草叶砸他:“去去去,哪有你这样大白天吓唬人的?差点以为村干部要来批评我了。”
两家地相聚不远,这会儿完全能看到唐墨的地里在冒烟,所以他并未隐瞒,又问王满仓大中午蹲地头干啥。
“还能干啥?跟你一样想烧个火呗。”王满仓挤挤眼睛,“老黑你放心吧,咱村每个干部都种地,都发愁得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唐墨四下看了看,疑惑道:“那你咋还不点火?这会儿棒秸最干,到五、六点就慢慢潮了。”
王满仓:“快别提了兄弟,我先前想着有水沤得快,专门挡埝往地里灌了点水,还得再等等呢。”
他指指杨树边翻起来那块地,“你看,棒秸茬四指多高,明年粉碎机要还是这德性,我躺在轱辘前面都不能叫它下地,坑死爷爷了。”
唐墨:“……”
石桥村和王满仓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唐墨溜达回第六道河看火的时候,就见附近地块儿疏疏落落地开始冒烟,显然也在处理满地棒秸茬。
这时候估计全村唯二清闲的人只有唐贵和刘小娥了。因为他们俩夏天收完麦子就把地租出去了,靠里的四亩租给地邻居种,靠外的五亩租给陈爱国开板厂,隔三差五能看到货车运送旧木头,还从村里招了几个老人起钉子。 最后那一亩被马秀兰坚持留下来种菜,前阵子地芸豆成熟了摘不过来,还找唐墨帮过忙。
唐墨偷偷去了两趟,觉得马秀兰平常一个人种菜太辛苦,劝她改种些韭菜、洋姜或菠菜之类的,好养活而且不爱生虫。
至于马秀兰听没听……瞅见唐贵远远地开着三蹦子去地里收油麦,唐墨撇撇嘴移开了目光。
种地再不赚钱也是庄稼人的根底,哪能为了卖烤串方便就把田地抛开?真是太糊涂了,切~
在地里蹲守半晌,烧完棒秸碎又把地头和田埂翻平整,唐墨终于赶在寒露前种下麦子,并打了七喷雾器的杀虫剂,将入冬前将能干的活儿整了个差不离。
“可算完成任务了。”唐墨坐台阶上边闲聊边用高粱篾编笼子,从头到脚透着轻松,“之前没法儿种麦子,愁得我都睡不着。”
唐笑安正眼巴巴盯着快成型的笼子,听见这话忽然问道:“爹,你昨天说忘了给我烤蚂蚱伤心睡不着,其实骗我的对不对?”
“……”
唐墨顿了顿,猛摇头往回拽:“没有没有,我是又发愁又伤心,两件事凑一起了。”
“噢,”唐笑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就知道爹不会骗我,嘿嘿。”
在旁边剁野菜喂鸡的姜冬月:“……”
咋说呢,她儿子是不是太好哄了点儿,感觉比闺女小时候憨不少啊……
今年天气不错,刚种下小麦便飘了场细雨,喝饱水分的种子六天左右齐刷刷出苗,一眼望过去像块无边无际的嫩绿色地毯,随着秋风左右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