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的啦,还怕我怠慢咱妈不成?”姜秋红瞪妹妹一眼,从塑料袋里挑出个红彤彤的苹果削皮,“以前咱爹生病都是我来回跑医院,又检查又拿药。高明三十五六那年割阑尾,也是我伺候,医院几条小路都趟熟了。”
“你老实听指挥吧。咱们乡下人进城太麻烦,要是一人轮一天,功夫都耗在路上,根本歇不过来,两天倒替着正合适。”
林巧英附和道:“是这个理儿。”
唉,这要逼上梁山啊……姜冬月不敢反驳,“嗯嗯”地敷衍两声,终于趁姜秋红出去打热水的空档,把林巧英的病情学了一遍。
她当然想尽力往轻松处描补,奈何姜秋红并不傻,听着感觉模糊不清,抬腿就要去门诊找医生。
姜冬月没办法,只好把三言两语扩充得仔仔细细,末了道:“医生说最近有北京医院的专家来洪金市会诊,他帮忙给咱妈打申请再找两个,一块儿坐车方便。要是那边同意,差不多七、八天就能到。”
“人家是专治大夫,几十年经验,铁定比咱们小地方的水平高。”
她语气笃定,既是安慰姜秋红也是鼓励自己,“我们坚持坚持,咱妈肯定能治好。”
其实她更想带人进京,花多少钱都愿意。然而老太太疲病的身体已然经不起长途奔波,只能等对方赶过来。
“……” 姜秋红沉默半晌,重重地点了下头,“对!”
说完又瞪姜冬月一眼,“我要是不问,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这么大事自己扛着吗?”
姜冬月苦着脸道:“多说多错,我怕咱妈知道了心里难受嘛。她本来就不想住院……”
“管她想不想,该住就得住。”姜秋红换只手拎暖壶,偏过头示意妹妹走她旁边,“咱妈只是病了,不是老年痴呆傻了,她心里明白谁好谁歹,没事儿。”
姜秋红这样沉着冷静,无形中给了姜冬月极大的勇气与支持,仿佛肩头重担忽然卸掉了一半,连脚步都迈得更踏实。
难怪老辈人讲究“多子多福”,这种危急关头,确实需要同胞亲人互相支撑……
达成一致后,姐妹俩便开始轮流陪床,白天盯着林巧英输液、吃药,给她打饭、梳洗,聊些家常琐事,偶尔有力气了扶着到走廊转几步。
夜里把唐墨送的行军床紧挨着放到病床边,铺开自家的厚被子睡觉,倒也算暖和。
如此坚持到月底,北京的专家终于来了。一老一少,老的头发全白,少的脑门锃亮,拎着俩挺重的皮箱子,据说是国外进口的新器械。
他们仔细翻看了林巧英以前的检查项目,商量半天又开单添了几项,并教给姐妹俩一些按摩手法。
“卧床的病人活动量都小,容易肌肉萎缩,多按摩对身体有好处。”
姜秋红大为振奋,背后偷偷夸赞:“不愧是专家,模样气质都和普通人不一样,会诊费没白花。”
她斗志昂扬地等待检查结果,恨不得化成树长在医生办公室门口,隔一会儿就抖抖叶子问候。
然而老天不下雨,凡人无奈何,主治医生和专家对着台式电脑和厚厚一沓病例反复斟酌,仍旧没有好消息,最后只调整了两样药品。
姜秋红不死心:“大夫,你们再看看吧,我妈很少生病,怎么会、会突然病危呢?”
“人都有旦夕祸福,难以预料啊。”年老的专家叹口气,眼神悲悯而无奈,“病人情况很不乐观,家属好生照料,可以尽量延长存活期,但是不要太强求。”
姜秋红:“…………”
目送对方离开,她狠狠擦了把眼泪,哽咽道:“什么狗屁专家,早知道不如把钱扔了!”
不,还不如扔了,至少听个响高兴一下。
“冬月,咱妈咋这么命苦啊?年轻时没享过福,吃糠咽菜拉扯咱们几个孩子,到老了儿子不孝顺,还摊上猛病,我真是想想就难受……”姜秋红躲在角落,垂着头呜呜痛哭,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已经没有爹了,为什么连妈也留不住?个贼老天!
到了这种时候,姜冬月反倒冷静下来,默默地陪姜秋红呆了一会儿便回病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削梨皮:“妈,医生说你肠胃火劲大,容易便秘,要多吃瓜果蔬菜。”
林巧英费力地动动嘴唇,好一会儿才道:“妈肚里不饿,等秋红回来,咱仨分着吃吧。”
姜冬月:“成,现在少吃点儿,晚上食堂有大锅菜,炖得挺烂乎。”
林巧英:“……嗯。”
第150章 落叶归根(补)) 星期天下午, 唐笑笑转了两趟公交车从市三中赶到人民医院看林巧英,还带了热腾腾的水煎包。
“姥姥你尝尝,上次我说的包子就是这家, 可好吃了,每次都排半个钟头队才轮到。”
林巧英倚着被子靠在床头,轻声道:“好,姥姥待会儿吃。”
她最近越发没胃口,喝小米粥都觉着费劲,身上自然没有力气,说一句话至少喘三口气, 活像老房子里的旧风箱,吭哧吭哧总想散架。
喘气累了,干脆连话也不想多说。
唐笑笑来过医院两次, 每次林巧英都高兴地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 催她早点回去, 今天明显沉默了。
唉, 谁生病能有好心情呀……唐笑笑想了想,自问自答地开始讲三中趣事:“姥姥, 你知道我们学校的紫藤萝花架吗?老师嫌个别同学不注意形象, 在花架上面挂了四枚小灯泡,天黑自动发光, 明晃晃的。”
“姥姥,你知道我们班期中测验,谁考了第一名吗?就是我!嘿嘿嘿~”
“年级第一不是我,我是年级第六, 还得再努力,考进年级前五有奖励呢。”
“姥姥, 你记得我小时候那条红裙子吗?我爹翻出来当抹桌布了。真可惜,本来想做沙包。”
“姥姥,你一定要坚强啊,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等过阵子回家,我们一块儿领笑安去村东头烧香,折几根柏树枝……” 林巧英安静地听着,眼眶慢慢湿润了。
多好的外孙女啊,可惜她看不到孩子长大成人了……
“别担心,姥姥没事儿。”林巧英用力深吸气,抬起胳膊拍了拍唐笑笑的手背,“有你妈和你大姨呢,快回学校吧,晚了、咳咳,赶不上车咳咳咳!”
姜冬月急忙凑过去拍背,等林巧英缓过气,又给她倒了半杯水慢慢喝。
“笑笑,听你姥姥的快回去吧,到学校往家里打个电话,跟你爹说一声。”
唐笑笑有点不情愿,但亲妈和姥姥都催促,她也不好意思拧着,磨磨蹭蹭地洗了个苹果,小口小口吃完才离开。
姜冬月把闺女送到医院门口坐公交,回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妈,你猜笑笑对我说啥?她说‘你们都嫌我话多,下次来我粘个胶带封住嘴’,哼哼唧唧地笑死我了。”
林巧英:“……这个傻孩子。”
天色渐晚,姜冬月从包袱里找出厚袜子,准备晚上给林巧英洗了脚换上,想想又拿了条新内裤。
虽然她妈有些别扭,但姐姐说得对,该咋办咋办,干净点儿总比脏着强。
整理完衣物,顺手扫扫地,问清林巧英不去厕所,姜冬月就扶着她躺下,自己拿了饭盒去外面买饭。
医院食堂的菜其实不差,可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住这么久早吃腻了。她先去十字路口买碗牛肉汤,配俩火烧,回来再去食堂打份小米粥。
要是她妈还没胃口,明天就买点咸菜或者让唐墨从家里捎过来。
这东西没甚营养,但是特别利口下饭,她以前感冒发烧也爱切碎了配馒头吃,除了太咸没毛病。
姜冬月仔细盘算着,试图让亲妈多填点东西进肚,然而林巧英照旧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夜里等护士查完房,她侧躺在病床上,盯着窗户外面模糊的树影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冬月,咱们明天走吧,我不想住院了。”
姜冬月登时一个激灵,放下手里的袜子挪到床头,小心翼翼地劝道:“妈,咋突然想出院了?是不是身上难受?”
林巧英刚住院时天天问医生什么时候能走,五天后就不再问了,这还是第一次旧话重提。
“我早不想在医院待了。”林巧英望着闺女,眼神十分平静,“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妈想好了,明天就出院。”
姜冬月:“^#$%@*&…”
“妈,你别瞎想,叫医生听见肯定批评你。”她字斟句酌地开导林巧英,“人家早说了能治,就是老年人底子薄,治起来有点儿慢……”
林巧英摇摇头,虽然幅度很小,但足以打断姜冬月,“好啦,知女莫若母,我还看不透自己孩子吗?”
秋红和冬月都孝顺,一天天瞒着哄着,让她在医院糟钱治病。可是她不聋不瞎,哪怕最开始糊涂,白天黑夜地输完两百多瓶液,也应该明白——
她的病治不好了。
假如能治好,她就会像隔壁病房的老头老太太那样痛快出院,而不是浑身上下越来越难受,吃的药越来越多,有时候连上厕所都需要搀扶。
她恐怕没多少活头了。
摸着良心说,林巧英并不怕死。人活一辈子,无论贫富贵贱,最终都是要死的。何况她年轻时经历过战乱、饥荒、大旱、大水,见过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死去,有些躺进薄棺材,有些卷进破草席,有些横尸荒野地,总之各有归处。
她能活到这把年纪,怎么看也算有福气,该知足了。
姜冬月:“…………”
她很想说点什么,起码安慰一下林巧英,然而命运残酷得堪比秋风扫落叶,半点残渣枯枝都不给留。
姜冬月甚至不敢去想,林巧英到底哪天知道了实情。
老天爷啊……姜冬月咬紧嘴唇,咽下胸腔深处泛起的苦味儿,铺开行军床躺下了。
……
转天醒来,姜冬月接半盆冷水洗手洗脸,打叠起精神准备劝说亲妈,结果还没张嘴就被泼了瓢冰水。
林巧英:“冬月,找医生办手续吧,妈不想在医院活受罪了。”
自己受罪,孩子受罪,连带孙子辈也跟着受罪。
不值当。
“……”姜冬月苦劝无效,搬出医生助阵,又给姜秋红打了电话,让她尽快来。
然而林巧英铁了心要出院,非但拒绝输液,甚至不吃饭不喝水,大有以死相抗的气势。
姜秋红都懵了:“妈,你这是何苦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咱得拿出精气神,争取活到九十九!”
“你是不是怕花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现在我和冬月都有钱,再不济还有老黑的板厂,咱们住得起。”
姜冬月:“求求你了妈,你替我和姐姐想想,要这样把你拉回家,我们心里多难受啊。”
林巧英闭着眼睛,谁也不搭理,只有眼皮翕动,浑浊的眼泪不停没入鬓角。
这场面让医生都红了眼,姐妹俩更扛不住,商量半晌后终于决定办手续出院,连当天的液体都没输,十点多就大包小包地回到了石桥村。
因为提前往家里通了电话,唐墨着急忙慌地将西侧屋收拾了一通,山西炉也升起来,碎木头和棒子芯呼呼地燃着,铁炉盖都烧红了。
没办法,林巧英住院后姜冬月常常不在家,唐笑安为了壮胆,挪到了东侧屋和亲爹做伴儿。偶尔姜冬月或唐笑笑回家,就睡客厅那张加宽过的木床。
西侧屋一直不住人,为了省煤就没有烧火,加上暖气管离锅炉远,屋子里凄冷得厉害。
唐墨把锅炉添满炭,中间扎个眼儿透气,山西炉同样烧得旺旺的,又烘被子又灌热水袋,堪堪抢在母女仨进门前把屋子整出个模样,脑门都冒了汗。
姜秋红把林巧英扶到床上躺好,夸道:“老黑真勤快,一个大男人在家过得有模有样,上次我来看笑安,孩子头脸也干干净净,可比高明强多了。”
“那年我生静静,让高明在家看着成富、成强,他几天功夫把俩小子捯饬得像挖煤工,就差坐街口拉二胡要饭了。”
唐墨不敢顺着大姨子说姐夫坏话,“嘿嘿”笑了两声:“家里馒头不多啦,我上村东头买几斤花卷儿,吃起来软乎。”
姜冬月:“拿个盆吧,要碰见卖豆腐脑的打半盆,我在家煮锅米汤。”
“行。”唐墨应了声,到厨房挑个铝盆放篓子里,跨上电动车匆匆出门。
回来时不但带着花卷和豆腐脑,还有烧饼、糖糕、凉拌菜,以及提前十分钟放学的唐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