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成功汇合过来,众人寒暄几句,没多会儿就写明契书,一式两份,各自按了手印。
看看表尚不到九点,陈爱党又张罗着借了辆面包车,和赵成功作伴去派出所捞人。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今天把老黑和唐贵捞出来,以后兄弟俩该咋处咋处。我在所里有个熟人,能说上话。”
原本应该载刘小娥和姜冬月,有家属方便签字,但是刘小娥觉得唐贵白挨一顿打太憋屈,虽然忍住了没吵吵,可是脸拉得老长,时不时想乍刺,干脆都在家等着吧。
“爱党做事真周全,不愧是群众选出来的书记呀。”马秀兰十分感动,一边抹眼泪一边没口子地夸,直到车尾灯光消失在拐角,才扭过头交代俩儿媳,“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你们……”
姜冬月抬脚就走,压根没给她半个眼神,刘小娥更过分,仗着腿脚利索抢先回家,故意把两扇铁门摔得山响。
马秀兰:“……哎、哎哟,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
虽然出了一天摊儿又冷又累,但姜冬月真没什么胃口,回到家安抚孩子几句,将土地证、收据和契书等锁进坐柜深处,就守着锅炉煮花生豆,隔一会儿上街口望望。
望到第五趟,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从井台那边下车,扒着车窗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冲车里挥挥手,慢腾腾朝这边走着。
大晚上的你倒是快点儿啊……姜冬月心里着急,忍不住向前迎了迎,走到跟前还没开口数落唐墨,先被他身上的血迹惊得差点蹦起来:“你你你——”
她脸色都白了,唐墨慌忙撩起衣襟,在腰腹处用力拍了拍:“没事儿没事儿,不是我的血。”
想想又补充道:“也不是小贵子的,我有分寸,真见血了派出所肯定不放人啊。” 今天警车之所以来那么快,是因为邻村宰猪的屠户和儿女亲家起了争执,双方亲戚都不少,互相抄了家伙要拼命,生生砍死砍伤了好几头猪,最后出动了整整三辆警车才按住。
唐墨和唐贵打架的时候,民警刚拷了十几号人准备回派出所,接到电话说相隔五百米的石桥村要打死人,立刻分出一辆赶来,没几分钟就把他俩一块儿带走了。
姜冬月这才喘出那口气:“吓死我了……”
雪粒子依然在下,夫妻俩肩并肩回到家,头上都落了星星点点的白。姜冬月随手掸了掸,拉开炉门坐锅热饭,又指挥唐墨换衣裳、喝感冒冲剂。
唐墨一一照办,喝药时连黑糖和老姜片都加了,不敢打半点儿折扣。
这种态度强烈感染了唐笑笑和唐笑安,姐弟俩围着亲爹蹭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老老实实地各自回屋睡觉。
等折腾一通安顿妥当,夜色已然深了,老式挂钟“铛~铛~”地报时,整个石桥村都陷入了沉睡,静得几乎能听见麻雀躲在屋檐下扑棱翅膀的声响。
“冬月,”唐墨倚靠在床头,明明挺大个人,却莫名像霜打的茄子,“那个土地证的事儿,爱党都跟我说了,我、我心里其实……”
姜冬月瞧着他搜肠刮肚的可怜样,憋了半晚上的暗火不知不觉就熄了:“好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福也跑不了。我掐指一算,那块宅基地命里就该到咱家,买就买吧,权当花钱买清净了。”
媳妇没有怨怪自己,唐墨的心理压力骤减五成,剩下五成哼哼唧唧地浮出水面:“快过年了整这一出,村里不知道多少社员看笑话,真丢人丢到家了,唉。”
姜冬月拉灭灯,顺手捶他两记:“咱们过自己日子,管别人干什么?赶快睡吧,都十二点了。”
唐墨:“……嗯。”
他摸着黑窸窸窣窣地拱进被窝,原以为会睡不着,结果很快打起了呼噜。
第174章 好消息 乡下地界藏不住秘密, 平常谁家鸡飞狗跳都免不了被人叨叨几句,更别提唐墨和唐贵又打架又惊公,还牵扯到新鲜出炉的宅基地, 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连村口大鹅都能跟着嘎嘎两声。
姜冬月倒不怕人说——这事儿横看竖看都是自家占理,哪怕马秀兰想遮掩,她空闲了也会出门唠家常,绝不能白背黑锅——但她经了昨天那场奔波,今天实在没有精神出摊儿了,吃过早饭就拾掇纸箱, 开着三蹦子突突突地直奔高家屯。
“姐姐,这些对联托给你吧,红纸背面写了进价和卖价, 你便宜点儿往外揭, 赚多赚少都算你的, 剩下的我明年再处理。”
姜秋红听完前因后果, 眼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都叫人欺上门了还管对联啊?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说着手起锤落,“啪啪啪”地砸碎三枚核桃, 只恨不能飞到石桥村敲马秀兰脑壳, “老东西明面靠小儿子住,吃喝全是老黑供养, 到头来还心疼她小儿子呢,真是偏心偏到胳肢窝了,早晚蹲桥头喝西北风!”
姜冬月一边捡核桃仁一边劝道:“姐姐你别生气,我婆婆好赖不分, 唐贵抠得要命,叫他俩过去吧, 恶人自有恶人磨。”
姜秋红毫不客气地把核桃仁全抢走:“你还知道姓马的是恶人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都说老黑死心眼儿、瞎实诚,我看你也没强多少。”
说归说,姜秋红也明白自己妹妹的脾性,数落她几句就扯开话茬,从橱柜角落摸索着掏出一个巴掌高的瓶子。
“冬月,你尝尝这个,特别补脑。”姜秋红解开瓶身包裹的两层塑料袋,拧开盖子后小心翼翼倒出半盖,然后倒碗里兑水搅匀,“前阵子静静女婿专门跑新世纪买的,一瓶九十九,正经的好东西。”
“这是啥呀……”姜冬月看那瓶子花里胡哨的全是洋文,干脆拿手里仔细瞧,好一会儿才从瓶盖的凸起辨认出三个汉字,“脑、白、金?!”
姜秋红忍不住有些得意:“对,就那个‘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她边说边学着电视广告里的小人比划,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静静这两年可算立住脚啦,她女婿也比前头像样。我都说了庄稼老粗用不着,她俩非要买,净瞎花钱。”
姜冬月没喝过脑白金,但对那两句广告词印象深刻,这会儿知道了牌子再看碗里淡黄色的水液,不免有些小激动:这可是传说中的顶级保健品啊,在全国起码风光了十几年,难怪姐姐藏那么严实。
“都是孩子的孝心嘛,我上次赶集碰见静静,她还给你挑衣裳呢。”姜冬月顺势夸了夸外甥女,然后小口小口地喝水,喝完故意咂咂嘴,“真的补脑,我现在感觉就像吃了十斤核桃仁一样。”
姜秋红哈哈大笑:“冬月,卖脑白金的都没你会吹!”
姐妹俩说笑了一会儿,把各色对联拣出来翻了翻,约定年后早起烧纸,姜冬月就装了些核桃离开,抄小路往石桥村返。
平常十里八乡的集市都按日期走,但年根儿底下生意好,更有卖活鸡、活鱼的在路口摆开阵势吆喝,自动就聚成了集。三蹦子块头大,走人少的地方更便宜。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唐笑笑正在择韭菜,唐笑安系着花围裙,吭哧吭哧地在院里和煤。
这年头锅炉里烧的都是烟煤,耐烧,火力旺,价格相对也不贵。自从家里装了暖气片,每年入冬前唐墨都要买一大车堆到墙根,一直烧到来年二月。
然而烟煤的形状不像蜂窝煤那样规整,太大的必须砸开,否则扔不进炉子。而砸煤时迸溅的煤渣、底部积存的煤灰、炉子里没烧透的煤核等,就要加水加土,和成一团晾晒,然后铲成豆腐块重新烧。
唐笑安明显准备充分,铁锹、水盆、木棍等在墙根摆了一溜,奈何手艺不精,和出来的煤太稀,怎么也不成型。
眼看乌漆抹黑的水都流到他鞋底了,姜冬月忙道:“快添土,多弄点儿土就成了。”
“噢。”唐笑安铲了一铁锹土混进去,像和面似的来回翻搅,果然有效。
可是……唐笑安苦恼地擦了擦汗,脑门儿又添两块黑印子:“这么多土,还能烧起来吗?”
姜冬月:“没事儿,这种煤留着晚上压火,你弄好了摊平就行。你爹去哪儿了?”
唐笑安:“去水库了。”
唐笑笑补充道:“是东牛庄再往西两个村的水库。满仓大爷说那里有个水库赔本不干了,今天放水捞鱼,还能捡虾米,我爹立马骑车走了。”
姜冬月:“……”
这个老黑,大清早睁开眼就嘀咕什么“太丢人了要在家闭门思过”、“今年除了走亲戚哪儿都不去”,结果没憋半天就破戒了。
男人,噫~
“哦对了,我爹说中午在外头吃饭,不回来了。”唐笑笑晃晃择干净的韭菜,“妈,中午烙饼行吗?”
“行!趁你爹没在,咱们开个小灶。”
说干就干,姜冬月搬出搪瓷盆和面,唐笑笑洗菜切菜,又抢着烧火,顺便烤几根粉条和苹果,很快棚子里就飘出了一股诱人的焦香味儿。
唐笑安也想烧火,可是他和完煤渣后变成了灰扑扑的花脸猫,被姜冬月撵去洗脸洗头,只好把火头军的位置让给唐笑笑。
到了饭点,母子仨就着腌萝卜和米汤,吃了整整四张韭菜饼,剩下一张最大的给唐墨扣在锅里,回头添根柴火就能热。
今天的日头不算很好,姜冬月想了想,干脆把碗筷泡起来,直接领着一双儿女去赶集。
其实这会儿家里过年的物什都准备齐了,什么也不缺,但姜冬月心里不痛快,想买东西的念头自然更强,看见喜欢的就过去挑选砍价,最后不但买了花椒老姜干虾片、粉皮酥鱼炸肉丸、紫菜木耳芝麻糕,还买了两副乒乓球拍和一副羽毛球拍。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没事了就在家里玩,多活动,别成天写作业。”
路过熟悉的摊贩,姜冬月又给全家人挑了新手套和新袜子,唐墨还额外得了一顶细线帽。
唐笑安:“……”
他真应该去水库捞鱼啊,起码不用倒腾着11路在平村镇犁地,妈和姐姐咋有那么多东西要买,嘤!
傍晚唐墨拎着两条胖鲤鱼和十几条小鱼苗回家,发出了跟亲儿子一样的感慨:“咋买这么多东西啊?”
姜冬月瞥他一眼:“大过年的,买个高兴。”
“……”
唐墨顿时哑火,老老实实地找盆子养鱼去了。
满仓说得对,宅基地这事儿搁谁家媳妇头上都得大闹一场,要不是冬月肯吃亏,他这会儿恐怕还在派出所蹲着呢。
和买地的两千块比,这点东西真不算啥,再说他挣钱不就是为了给家里花嘛。
于是夫妻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把这个年过得格外丰盛,光三十的饺子都捏了四种馅儿。
等到正月初五,青银县商品街那边开门,一家人特意奔过去买新衣裳,还购了一口锃亮的高压锅。
唐墨对高压锅的分量很满意:“掂手里就知道比普通锅好使,改天我找熟人割几斤排骨试试。” 姜冬月:“冰箱里面冻的咸猪肉还没吃完,过了十五再买吧,我先高压点儿冬瓜土豆的练练手。” “行,这东西是得小心,听说东牛庄有一家就炸锅了……”
正月初六,唐墨到板厂收拾了半天,初七正式开工。
今年木头和木方的价格都涨了,不过他去年原价囤的两车木头还在,粗略算下来,能多挣三四百块。
好兆头啊……唐墨心里暗自高兴,守着机器轰隆隆拉锯的时候都憋不住乐,仿佛捡了天大便宜。
没想到这批木方还没捆,更大的好消息就砸到了脑门上——
不用交公粮了!
今年不用交,明年不用交,以后每年都不用交!!
第175章 公粮 公粮, 顾名思义是交给公家的粮食。自唐墨有记忆以来,每年夏秋两季生产队都会组织全村的青壮劳力,肩挑背扛地走几十里路去交公粮。
那时候的人都穷, 但觉悟很高,宁肯自己勒紧腰带饿肚子,也要积极交售爱国粮。赶上粮站人手紧张忙不过来,就守着粮食在外面睡一晚上,生怕耽误了支援工业建设。
后来八十年代包产到户,乡下人日子迅速好过起来,交公粮就更积极了, 有的推排车,有的蹬三轮车,半路上时不时地喊口号吆喝, 场面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现在咋不用交公粮了?
要是全中国的农民以后都不交公粮, 国家工业建设咋办嘞?领导干部们吃啥喝啥?
这件事实在太超出想象, 以至于陈爱党在大队架起喇叭广播了七八遍, 石桥村的男女老少仍然心中犯嘀咕,死活不敢相信是真的。
“我年轻那会儿扫盲天天念口号‘交公粮的农民, 是光荣的农民’, 咋突然不要光荣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 论光荣谁也比不上咱农民光荣!”
“新政策登报纸了吗?来个识字的给乡亲们开讲开讲。”
“都蹲井台这里瞎嚷嚷啥呀,东牛庄那边有人去乡里问了,咱们也赶紧吧!”
“走走走,搭个伴儿找镇政府……”
在庄稼人眼里, 关乎粮食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加上正月里活儿少, 说说笑笑地就往平村镇去了。半途不断有其他村的汇入,等走到镇政府门口,这支队伍拉拉杂杂地竟聚齐了百来号人。
“父老乡亲们!大家都不要挤!”因为人太多,乡干部不得不站到用桌子临时搭的高台上,举着红头文件高声喊话,“国家出台了新政策保护社员,不用再交公粮,是真的!千真万确!”
这边念着红头文件的内容,那边派出几个手脚利索的往外墙和梧桐树上贴复印件,还有个会毛笔字的裁了半人高的红纸写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