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安,清泉姑娘。」一早来到厅室,何暮也和昨日一般向我道早,他放下手边正阅读的书卷,同我一块坐到桌前用膳,他的话显是比起先前少了许多,抑或这才是他平生的模样?我若无臆谬,他定是因着那件事而心有牵掛,这分寡言,使他更添几分尔雅温文,但略微冷漠之态不免令我有些沉闷。
昨夜我不得一觉好眠,辗转反侧间,脑海俱是那时的情景,甚是梦里也不得歇会。
『随我一同离去罢。』
那句话,随着她勾人的美好笑容,深深刻刻的烙印于我脑中,幽深双眸仿佛带了甚么摄人心魂之术,紧紧将我目光锁的牢实,我哑口无语,直愣了好些会,她见我迟迟无有应答,神色逐渐染上落寞,我只得连忙唯诺。
这笔交易于我全然无有坏处,现下失了记忆也不知何去何从,恰巧她欲行旅它处,便同她一块上路,非但各得其所,也好有个照应,然我却一时甚么话儿也道不出,似心头某种抑鬱感情埋藏胸口,甚是将咽喉给堵塞了住。
现下想起,我仍不明白那时的怪异感觉竟是怎的回事,仅是这般忆起,忽又感觉有股莫名情绪在心口打转,却是没了食慾。
「清泉姑娘?」何暮见我放下竹箸子,虽他自个状况瞧来也不怎的好,仍关心问道:「身子有哪儿不适么?」
「无事,抱歉让你担心了。」我连忙往嘴里塞几口菜好让他安心,他见我如此,也只得微笑道:「无事甚好,若有哪儿不适,可莫要勉强。」
一顿早膳不打紧,这莫名沉闷的气氛,直至午后也无有改善,这段时间,何暮总贴心的为我找些事做,可我不想再劳烦他,便跟着他一块到书房去。
这书房很是宽敞,除那架上整齐的排列外,一侧墙边也堆满了卷子,该是有上百縹緗来着。
何暮坐于窗边书案前,许是他平日学习之处,案旁叠了一层层恐怕要将人埋没的书籍,他便这般埋首于书卷之中,那文人雅士、君子之姿,实如画中长竹一般风度高洁。
我自个待着也是索然,随意翻了翻书堆,医药之类最为大宗,文学经典和诗集次之,其馀多为稗官野史的杂书,譬如民间野史之诸。
「嗯……?」偶然瞥见书架上一角,排列整齐有序之中,却有本薄册子似是硬塞了进去,我小心翼翼将它抽出,那泛黄薄纸已然起皱变形,封面仅为一张墨褐色的皮质纸,并无任何缀饰及提字,由外头瞧来,全然猜不着究竟记载了些甚么。
我谨慎的翻开泛黄纸张,第一页倒是直白的写明了书旨,「楼兰抄」三字,盖是古楼兰的史料之书,那豪放字跡,行云流水间透露出气慨凛然之感。
内容由楼兰城的环境概况、社会风气,至民族特性皆全数记载于内,末页则记述了楼兰最终由繁盛步向亡国之命运。
『楼兰末王安归,西汉元凤四年,因汉使遭害,汉王昭帝刘弗陵派西征,遣傅介子刺其王成。后世立新王屠尉耆,更都鄯善,然不久,国亡。』
不知为何,于「遣傅介子刺其王成」那儿,被墨笔给胡乱涂了片黑,尤是那「成」字之处,几乎要见不着原形,这般欲抹消的墨跡,莫非那安归国王并非因此而亡么?
仔细一瞧,这末页实在毁损的厉害,除笔墨横书外,尚有斑斑点点水渍乾着的痕跡残留,虽整册书籍已是泛黄陈旧,可末页确是尤为严重,这俱是何人所为呢?
「阿暮,可否向你请教一事?」我拿着那小册子走到他书案前问。
「怎了么?嗯?那莫非是……。」他似是注意着我手上的册子,我将那薄册子翻至末页交予他问:「这籍册为记载西域古楼兰之书,可为何那末页却成了这副样子,你可知晓其中蹊蹺?」
「这书咱并无读过,可咱曾数次见阿姐翻阅……啊!」他话说着一半,似是想起甚么的道:「过去好几个夜晚,阿姐曾独个于房里哭的很是凄厉,甚是泣不成声,且每每出房外,手里定是抓着这书。」
「哭……?读这书?」不过西域古城史籍,为何会那般伤痛落泪?我满是不解,何暮也困惑道:「咱也不明白,可咱确实亲眼目睹的,竟是甚么让阿姐如此痛苦呢?」
「许是与她家世有关?」我臆测道:「阿暮你毕竟也不晓得她身世,说不准便是这楼兰之族的后代,见着这般亡国灭族的记载,一时触景生情感伤难捱。」
「可这楼兰古国于数百年前便已覆灭,如此悽愴之苦,不似是那般久远之事。」何暮歪着头思考道:「再说阿姐也算不上个纤细人……咱是指内心的,多悲痛的事于她面前,可不曾见她有丝毫悲伤神色。」他改了改口气,垂着眉嘘声道:「其实咱总隐隐觉察,阿姐是个冷漠之人。」
「冷漠?」我讶异于这词用在她身上,竟是无可否认的合适,虽人美心善,可那饱经世事的雍容气质,却给人分外冷漠的感觉。
「是。」他一手抵着下頷,道:「嗯……好比冰块一般,有时煞是冷血无情的感觉……啊!这些话可不得说给阿姐听的!」他满是慌张的合掌向我请求道。
过后,我将那册子塞回书架,又拾了本民间野史来读,甚么鬼怪、山神,仅是些荒诞无稽之谈,然为打发消磨时辰,我将着翻了个遍,却也不知读进了多少。
「阿暮,你可有见着泉么?」因着我立于书架另一头,江烟渚进来并无发现我,她口气听来似是有些焦急。
「我在这儿。」我走出现身,只见江烟渚单薄身影立于桌旁,神色满是复杂,见我一出现,似是松了口气,面色又霎时缓和下来,道:「伴我上街转转去么?」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可心下又有些顾虑何暮。
「咱会备好餐食待二位归来。」他面色平和的向我微微笑道,可那底下隐着的,又是何等难言心思,意及这点,我不免对他怀抱了几分歉意。
离开宅子,我随江烟渚来到街坊,昨日我们便约好上街採买,准备行旅会用上的物品,虽是长途漫旅,但毕竟无有明确目的,我也不晓得是该准备些甚么,她则是一脸清间,彷彿这採买只不过是个藉口,仅是要同我来街上逛逛。
「抱歉,迟了些回来,你定是等着无聊了罢。」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回来路上又为点事耽搁,请别介意。」
「无妨,你自个忙着也辛苦,用不着顾及我。」我拾起前头男孩儿掉落的绣花帽,步上前道:「喂,你东西落下了。」
那男孩抬起头愣愣的向我瞧了眼,直言道:「你干甚么遮着脸呀?」
江烟渚听闻皱起眉头,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欲要上前去,我不知她想作甚么,连忙抬手拦阻,接着蹲下身子和那男孩平视道:「我这脸生的很是恐怖,藏了些怪东西,只怕会吓着你这般孩子呀。」
那男孩不知是被我的话给唬着,抑或给我这莫名举止吓着,稚嫩的脸蛋张着嘴,就这般呆愣愣的盯着我瞧了半晌。
「给你,别再落下了。」我将那绣花帽提到他面前,他这才回过神抢去帽子,掉了头跑远。
「走罢。」我拍去沾染上尘土的衣摆站起身,只见江烟渚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瞧。
「你都不生气么?方才那般。」过了会,她突然问道。
「不过孩儿的童言童语,用不着计较。」
「是么。」她平淡的答道,随后又压低声量,自个呢喃道:「仍是如过往一般温柔呢……。」
然我听力甚好,将她那话一字不漏的听进耳里。
仍是……?难道她原是识得我不成?
可现下不得多问,因她刻意压低声量定是不愿被听着,只得暂且作罢。
其实我有些讶异,她竟不曾问我这眼眸是怎个回事,似是早就知晓般,若真是如此,那我反倒要向她问个清楚,毕竟我现下可甚么也忆不着。
买了些简便装备,现下已过申时,落幕晚霞将物事染上层橙红,我俩于回宅子的归途中,顺道在一座石桥边停留了会。
「实不相瞒,其实我很怕你不愿随我离开。」她脸色有些沉的望着粼粼水面道,怪不得早些时候回来见不着我,会是那般紧张,原是怕我给跑了不成?
「我既然答应了你,又怎会负了约定?」我瞧着那水边随着水波荡漾漂浮的枝叶道:「莫非你认为,我是个不守信用之人?」
「不,你不会的……不守信用之人是我才对。」我对她投向不解的目光,她接着解释道:「我曾和一人互许了承诺,而我却失信背叛,直至今日,我仍害怕着自个是否被记恨着。」
「那人,可是你重要之人?」
「是,很是重要……。」她侧过脸,墨色发丝垂掩着她半边脸面,却藏不住满是落寞的神情。
「既然你如此看重那人,他又怎会怪罪于你?莫要掛心。」虽我自个也摸不着头绪,可仍就着这般道理安慰她。
「泉,有你这话,我心头也稍能释怀,谢谢你。」她总算重展笑顏,满面春风的向我道谢,斜阳映在她白皙脸蛋上,更是多了几分风姿韵味。
江烟渚的宅子于较为偏远之处,离热闹市街相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途经之处由四处建满平房的错综水路,到这儿只可见零星几户人家,草木横生田野乡间,这分街上享受不到的寧静,令人感到安祥自在。
「烟渚姑娘,可否向你问询一事?」佇于宅子朱红色大门前,我揣住机会,打算向她问清自个一直在意的事,她轻撩起宽长袖口,伸手欲推开门。
「你过去是否识得我?要不这般善待个陌生人也说不过去,我现下失了记忆,甚么也忆不起,若我俩当真相识,还请将关于我的事告诉我罢。」
她驀然回首,与我四目相对,我由她幽深眸中瞧不出丝毫情绪,就这般和她相视了半晌。
「不识得。」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然的笑,她道:「前日是我俩初次相遇呢,泉。」
她那话道的平静自然,可我仍无半点信服的追问道:「莫非如此,你又为何要这般善待我一陌生人?岂不怕我是个坏人?甚么失忆俱是骗你的不成?」
「…………」
「对不住……。」见她那满是愕然的模样,我才猛然察觉自个过于激动了些,稍地冷静下来便连忙道歉,她神情落寞地望着面前冰冷的门,低声道:「不,或许对我来说,你真的很是陌生。」
她缓缓推开门,往里头走了几步,我就这般望着她青蓝色的纤瘦背影渐而远去,脑海忽地冒出个莫名的场景……
『别离开我,莫要留下我一人!』
那人,竟是谁呢?一种好熟悉的感觉,一样的青蓝色衣衫,墨黑色长发如瀑一般倾泻而下,可我却只能这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出不了声也使不上力,无助的等待着失去的那一刻来临,那句话哽塞于咽喉中,到最后也无从说出……。
「等等!我是真心感激你的!所以这……请你信任我!」待我回过神来,已经迈出步伐,上前拉住她纤弱手臂:「请让我随你一同离去罢!」
她停住脚步,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来面向我,我和她目光对上,顿时一阵尷尬的别过头,她轻放下我紧抓着她的手,道:「我会这般待你这陌生人,便是因着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不是甚么坏人。」她面上绽起微笑,打趣的道:「我这人眼光,一向可好的呢。」
那笑容远比盛放的花朵都还要灿烂夺目,彷彿璀璨银河中那一颗最为耀眼的星辰,虽同身为女子,我这下可也是看得呆了半晌。
「阿姐,你们回来了,赶紧来用膳罢。」许是觉察外头有声响,何暮从厅堂中走出来唤我们用膳。
「走罢。」江烟渚拉起我的手,随何暮一同步入厅室用膳去。
夜半三更,我由梦中惊醒,身上裹了一层冷汗,那并不算是个噩梦,却令我很是慄然。
梦中一名约莫十来初岁的少女,她全身穿着一片乌黑,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退怯三分的冰冷气息,尤是那深墨色双瞳,于毫无血色的苍白面上,那眸中更是没有丝毫生气,充满了冷冰冰的杀意,我和那双眼神对视了上,不觉发起冷颤,彷彿下一刻便要惨死于她锐利目光之下。
我震慑于她骇人的气场之下,可这时她突然向我开口道:「你……为甚么要救他?」
救他?救谁呢?
我被这真实的有些渗人的梦境惊出一身冷汗来,这仅只是梦,抑或是我记忆中的片段呢……?
若当真是事实,那名少女,竟是有着甚么残酷的过往,眸中仅存有冰冷杀意,面无表情、毫无血色的模样,就如同没有情感一般,连那话语也乏于起伏,无有半点十初岁少女该有的生气,好似一具傀儡,又如行尸走肉一般。
我走出卧房,欲至井边取些水洗净身子,春夜里的井水十分冰凉,甚是有些寒冷,但我不畏寒,这水凑合着用,也省去起火烧热的功夫。
远远望去,对面那头的厅室中,灯火竟是尚未熄灭,现下该是三更半夜之时,难不成有人还未就寝?莫不是有贼人闯入?我靠上前去探看一番,于门前便听见里头传出对谈声。
「为何一定要离去?留在这儿不可么?」那声音发自何暮,他语气带有些颤抖,好似压抑着强烈的情绪,只听得他接着道:「况现下清泉姑娘也住下了,阿姐你为何这般执意要离开?」
「阿暮,你可忘了当年和我定下之约?」
「不曾忘过,可……可为何定要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可不行么?」
「我道十年便是十年,约定既成,自是不可违逆。」江烟渚平静的口吻,听来不似有脾气,可却又冷漠的异常,她用更是冷淡的语调浅浅道:「何暮,我和泉明朝便会离开铜里,这宅子的所有俱归予你了,只管安心受用,好好学习罢。」
「……是……师傅。」
十年之约,竟是甚么呢?
我正疑惑之时,门忽地轻啟,江烟渚那冰冷面容,和不知所措的我碰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