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她错愕的看着我,霎时又沉下脸色默默离去。
我望着那一抹靛青色背影,于黑夜中匿影藏形,不知是否因着墨色漆夜的缘故,原是鲜艳耀眼的青,这回瞧来却衬着种哀凄之感。
回过头瞧向厅室中,仅足以通过一介纤瘦女子的门缝,何暮背对着门外,垂着头一语不发,那情景直是令人心塞,我轻推开门静静地靠上前道:「阿暮……?」
「清泉姑娘,令你见笑了。」他转过身来朝向我,面上十分平静,可我晓得他现下心里是如何哀慟,他道:「当年是咱年幼无知,总以为十年很久、很是遥远,可这期限之日终究是到了,咱也心里有数,阿姐一向注重约定,说啥便是啥,十年离去自是不可免,可咱……」
话停在这儿,他侧过白皙英挺的脸庞,那双深邃瞳眸满是哀愁的望向远方,将无法诉诸而埋藏于心底的慨然寄託黑夜之中。
「咱跟了阿姐十年,以为很是熟稔了,可到头来对她仍是诸多不解,阿姐她心思难料,无从揣度,就如云雾般,越是想看清便越是摸不着边,咱至今也不明白,为何当年要与咱定下这莫名之约。」他微微抬起头,无助淡然的目光瞧向我道:「清泉姑娘,你初来至今,阿姐心情总是好,她定是很中意你的,可咱天真的以为,你若这般住下,阿姐应当不会离去的……。」
何暮当年和江烟渚求师问学时,她要他许下三个约定,第一便是先前已得知的,不可过问其家世及来歷之诸;第二则是那十年之约,由向她求师问学起约莫十年,她便会离开此地;最后,则是要他于往后不得提起任何有关于她的一切。
满是谜团的三约,尤是那最后一约,彷彿是为了要抹去存在一般,她为何要这么做呢?
何暮和她相处近十载,仍是不明不白,况我这与她相识不过三日的局外者,更是浓雾里头寻花瞧,怎个也瞧不清。
清早,我收拾好行囊待于厅室等候,期间我到这宅中各个厅室转了一遍,因着那令人安祥的氛围,我很是喜欢这地方,可惜再也无缘来访,即便仅留宿了三日之馀,心底仍有些留恋。
「久等了。」江烟渚一袭青蓝色长衫,平日脂粉未施,可今日不知怎的描上一层淡妆,更是衬托出她的非凡美貌,清秀眉目间,胭脂红粉带了点艷丽姿色,颊上浅淡緋红为她添了些许生气,这般瞧来,她今日心情可是特别的好?
除去双手提着的行囊,她还在腰际间缠了把由雕花木鞘收着的细剑,不料这大夫也要使剑的么?
「让我来罢。」我伸手接过她瞧来有些沉重的行囊,毕竟我那时初醒神来,身边仅有个轻便的包裹,里头并无多少物品,自是沉不到哪儿去。
「那就劳烦你了。」江烟渚丝毫没有客气,只见她微微笑道,将其中一个行囊交至我手中。
好、好沉!里头竟是装了些甚么呢?
「对了,怎的没见着何暮?」方才于宅中绕了个遍,却是没见着何暮的身影。
「阿暮道是欲先办点事儿去,晚些时候会至驳岸与咱们道别。」相处了十载的师徒,分别难免几分伤感,可她面上却是无有丝毫落寞,只是淡然的道,这令我不禁想起何暮昨日所述,江烟渚隐于心底的那分冷漠。
先至街上吃了些简单东西果腹,我们来到这石砌而成的驳岸边,不愧为繁富江南,这人流来往之处,停泊的渔船和载客小舟,总的下来约有数十艘之多,还有许多商船正在卸货,似是由外地送来的舶来品,那口大箱子外头还绘着特殊的图腾,该是甚么异族的象徵罢。
「阿姐,清泉姑娘。」何暮立于岸边一艘船旁唤我们过去,不知他是办甚么事去了,离别前的最后一餐也不同我们聚聚,反而比我们早至这港口,见他与一旁捲着袖子的大叔谈了几句,点些银子交予他后,那大叔便先上了船,该是这船的主人。
「咱已先打点好了,你们只管安心出发罢。」何暮拱手向我们道,看来他已是下定了决心,与相处十载的恩师诀别,面上很是和气,情绪也比起昨日夜里来的稳定许多。
「阿暮,这些年来,你就似我多了个小弟般,总被我差来使唤,有你辛苦了。」江烟渚很郑重的和何暮道别,神情似个亲长温柔和蔼,可又突然转换了情绪,她打趣道:「你年纪也差不多,该找个媳妇来疼疼了,瞧你这表里如一君子相,定是不乏人选!嗯……你那珍味楼青梅竹马的陈嫈姑娘,你瞧来如何?」
「阿、阿姐!」何暮被她逗的满脸羞红,苦脑的搔搔头,接着低下声来,肃然道:「虽咱一点儿也配不上边,可咱早有心上人了。」他深邃瞳眸中,透露出坚定不移的正直气魄。
「是么,那可甚好啊。」可江烟渚只微微笑的看着他,气氛一时顿在那,两人默然对视,然心中所向恐怕是相互悖离。
这师徒二人间的关係,由我这外人瞧来可有些沉重,他直勾勾的毅然眼神,仍无法牵起她的半点心思,而他的心意,她定是心知肚明,可却选择不予回应,许是她不愿令彼此间的氛围变了调,儘管现下已是诀别之时,她望这师徒之情可永存于忆中最后一笔。
「差不多时候了,何暮,我俩今日在此诀别,愿你往后安好,莫要怠了学问。」江烟渚这道别话儿说的很是轻快,云淡风轻的身姿背过,便自个踏上船先离去,殊不知那一声称呼名姓,使他心头有多少碎裂痕跡,何暮面上不禁刷上层黯淡神色,只慨叹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跟着用方言小调唱起了诗句:「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日幕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那清亮如宏的嗓音,我在一旁听着,彷彿耳际也奏响着悠扬乐声,可那歌声中,竟是唱着如何的悲欢离愁。
「何暮,感谢几日来的照料,愿你一切顺心。」我也向他别过,提起包袱欲要准备登船,却听身后传来:「咱也很是欣喜,清泉姑娘,他日咱俩再相会罢。」
我回过头,只见他也正欲离去,背着这儿挥挥手向我道别,虽江烟渚的三约中有提及,往后不得再有联系,可确是不曾限制我和他不得再会,何暮那言下之意应是如此。
「姑娘,要出航啦!」掌船大叔出声叫唤,我才赶紧提起停滞的脚步登上船,不知为何,我见何暮最后的神情,好似藏着一丝丝的笑意,许是我自个看岔了才是。
我进入船甲上的小客舱,江烟渚靠坐于窗边,面上满是欣喜与期待的望着外头江水景緻,这客舱并不大,但这一行似乎仅有我俩,倒是显得宽敞。
我放妥行囊,跟着坐于另一边窗旁,瞧了瞧方才登船的地方,却已见不着何暮的身影,心中忽地有股浅淡的别离伤感。
何暮虽操着点儿怪腔怪调,可人确是实至名归的青年君子,生着张英挺俊拔的脸蛋,浑身书卷气息,人又温柔善良,这般好的男子,定是如江烟渚所言的不乏人选,可惜了他偏偏爱上,那如烟似雾一般难以触及的她。
他们师徒俩立于一块儿,男的俊,女的美,场面有如画作一般美好,双方皆是才华盖世,可却郎有情、妹无意,感叹命运造化弄人。
想到这,我心里头忽然冒出一丝庆幸,可不知是为了何事,我对这古怪思绪感到莫名。
河道的两岸宽,约莫一箭之地距离,船速并无多快,阵阵微风由方形小窗口徐徐吹拂,原是有些闷热的舱室里头,也随着行驶而引入丝丝凉意。
江烟渚紧闭双目,似乎正就着清凉微风养神休息,一对蝶翼般的长睫,如櫺幕掩蔽,轻柔鼻息间彷彿透出沁心芬芳,那曼妙身姿、国色天香之貌,儘只是靠着窗边休息,也令我瞧的入迷。
『在这儿睡,当心身子着凉。』
『嗯……要不,抱我回房里去?」
『你这丫头真是……。』
「泉,你怎啦?哪儿不适?让我瞧瞧罢。」江烟渚见我毫无反应的盯着她,不知不觉间凑到我身旁关心道,并递了盏茶来。
「无事,发会愣罢了。」我接过那盏清茶,细细的品味起,和几日前何暮向我介绍的不大相同,这茶不似之前那般清甜回甘,而是带了股草药的浅淡香气,饮入口中,由口舌间沁出一股独特芬菲,心神也渐渐沉静、平稳下来。
「我自个特製的药草茶,唤作沉心茶,如何?」她也端起茶浅嚐一口,莞尔笑道:「这药草可有平稳心神的效用。」
「感觉确是不差。」耳边仅有江河流水顺着船身拨开的声响,俩人就这般静静地品茗。
「烟渚姑娘,你这一行可是有所打算?」这么一想来,她确是无有道过自己所行目的,然,我不知她欲往向何处,可却心甘情愿随她走遍海角天涯,不知怎的,我心底就是有这莫名感觉。
「没有呀。」
「………………」
不料她真给我这般答覆。
「说笑、说笑的!」
「………………」
「益州你可知否?我这行的目的地便是那处。」见我正满脸鄙夷的瞅着她,她这才赶紧敛歛玩闹之态,正襟危坐道。
「益州……蜀郡的旧称么?」自汉朝便有益州这地,位于中原偏西南处,三国时期刘玄德佔据那一地作为领地,称作蜀,后世也多沿用此名,直至唐初渐将其更名为蜀郡。
「正是。」江烟渚面上添了一股浅淡哀愁的望向窗外,道:「在那儿有些回忆,我想回去瞧一瞧。」
「那地方是你故乡么?」
「不,仅是在那儿住了段时日。」她面色淡然的道:「有些回忆太过美好,可也有些伤悲的不堪回首,然俱已成了过往,至今我仍万分后悔那时的抉择……可却是后悔莫及,无可挽回。」
她这般诉说,恐怕的是有段悲伤过往,我也不便深究,可我猜想,该是与她先前提及的那位订约之人有所关联。
「可你现下打算前往,无非是欲面对那段过往罢。」她没有表示否定或认同,只是自个在心里头思量着甚么,面上倒是显得平静。
接着我们甚无交谈,任由水波声于耳边潺潺作响,她该是仍惦念着方才话题,忆想自个过往之事,我不想打断她,兀自闔上眼休息。
梦里,那一缕轻烟似的青色背影,又一次的由我面前渐行渺小,无论我如何叫喊,甚是拚尽全身气力去嘶吼,可那远去的身影,终究是头也不回的,消失于暗夜之中。
『别……别离开我……莫要留下我一人……』
「砰!」不知过去多久,忽然一阵巨响将我惊醒,船身剧烈晃动了下,莫不是撞着了甚么?
「怎了?!」我连忙问站于舱室门口,探向外头的江烟渚,跟着到她身旁去了解现况。
「姑娘们,对不住!我这船不知撞着了甚么鬼东西,船身有些损毁,若是继续航行,恐怕会出问题,真他娘的该死!」掌船大叔满脸愤恨的哀怨道。
「船家,那我俩可先离开了,愿你早日修缮完全。」江烟渚提了行囊,向掌船大叔道。
「啊……这……」掌船大叔满脸窘急,无奈的搔搔头,江烟渚似是明白他所顾忌,接着道:「先前那船资便予你作为修缮费罢,毕竟也是载我们这趟才出事,也有些过意不去。」
她这话一说,掌船大叔面上霎时恢復光采,口气突然好了许多:「姑娘恩德!哈哈哈!这附近该有个小村落,你们自个去寻寻罢。」江烟渚对他微微笑答谢,而那大叔也跟着爽朗的大笑起来。
「接下来该怎的好?」我接过她沉重的行囊问道。
由我们停泊的地方望去,前头便是一整片树林,方才大叔简略所述,约于西北方一处应有个小村子,可不知距这儿相去有多远。
「先去那小村子瞧瞧罢,顺道休息会儿。」她和我并行,寻着那林道的一路小径走去。
「休息……你可累着了么?」昨夜那么晚就寝,今朝非但早了个起,又接着忙了会,也难免有些疲倦。
「不,我精神可好。」她幽深瞳眸凝着我道:「泉,你方才下了船后,步伐明显有些踌躇,现下恐怕仍晕着罢。」
我确实不甚胜水,前几日于铜里乘小舟时便得知,原以为已隐藏的妥当,不料仍被她这大夫瞧的透彻,我现下精神的是有些恍惚。
「不妨事,赶紧寻着村子罢。」我加快步伐,可却不经意被落枝绊了个踉蹌,幸而被她一把抓个牢实,才免于摔个正面碰地。
「泉,莫要勉强。」她凝神蹙眉道,那墨黑瞳眸中,难得的显露出几分担忧。
「抱歉……。」我向她赔不是,她见我安分下来,面容缓和的微微笑道:「若你当真有何不适,定要儘快让我知晓,我好歹也身为个大夫。」
「嗯……。」我自觉有所亏欠,这才老实的慢下步伐跟在她后头,而她也刻意放缓速度配合。
初识至今,这美丽女子总让我有分莫名感受,有时认为她很是可靠,有时却又感觉难以捉摸,有时庄严沉稳,却也有时如个孩子似的调皮,不管如何,我现下也只得依着她,这份莫名的信任感,着实令我不解,可我也不愿再多有思索,许就这般随着她,我记忆也恢復的快些。
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达村子,天色也渐渐暗沉,我们才赶紧寻个客栈下榻一宿。
「二位姑娘,怎么个安排?」掌柜的大婶嘴里嗑着瓜子,一边爱理不理的向我们问道。
「两间房,先定个几晚,多谢。」江烟渚熟练的道,接着由囊中取了些银锭子给她。
「有甚么需要,儘管找我小儿吩咐。」大婶指了指在一旁打扫的少年,继续嗑起她的瓜子。
那少年长的不高,倒很称那一张白净的娃儿脸,胸前还掛了个似是树木果实的显眼鍊子,他靦腆的笑了笑,放下手边的事来向我们道:「小的名唤张荣,二位姑娘,里边请。」
各自回了房,我放妥行囊,扑身倒在榻上,正如江烟渚所述,我的是勉强了身子,虽已过了多时,可头晕之状仍是无有减轻。
「叩叩——」虽听见了叩门声,可我身子却是使不上力,待了片刻仍无人应门,门扉忽然轻啟,开出微微缝隙,就见一个纤瘦身影步入房来。
「泉,让我瞧瞧。」江烟渚拉了把椅凳坐到床榻边,白皙素手轻靠于我额前,而我现下竟是只得微瞇着眼,由朦胧视野中瞧着她模糊的轮廓。
「你浑身发热,额前还正烧着,定是染了感风,待在这儿好生休息。」过了会,她取了条浸过冷水的软巾敷于我额前,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早叫你莫要逞强,你偏生不听,现下果真染了病。」
「对不起……劳烦你了……。」
「这汤药先服下,今日好生歇息,明早我再来给你瞧瞧。」听我道歉,她面上神色淡然,仅是沉默地凝着我好一会儿,才接着端了碗汤药过来。
「不愧为大夫,照顾起人很是妥贴。」我轻声道,她愣了片刻才接着笑道:「这看病可不给白看的。」
「无是不求取酬劳出了名的么?」
「我改了心意不成?」
「那,江大夫可要向我取些甚么报酬?」
她起身欲要离开,于门口笑了笑,道:「取你性命。」
我听着那似是玩笑的话,不知是否因着身子不适,我竟发起了寒颤,不成我方服下的那汤药当真有甚么问题?……应是不至于……罢。
实在过于倦睏,我不得就这般失神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