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 虽说童养媳是常态,可但凡家里条件不错的,都不会这么干的。道理也很简单,正常的男婚女嫁是两家结亲,还有什么比结姻亲更靠谱的?可若是童养媳, 那就天然的没了娘家依靠, 自然也不存在舅兄等等。不光自家平白少了一门亲戚,连带孩子也没有外祖父、舅舅等等,若非全然没有法子, 谁会这么干?
田大娘的堂妹就是这么个情况,她不光是考虑到自家小孙子腿脚不便, 再就是家里也没多少钱。
没钱,甚至连粮食都没有。
此时不过才三月初,乡下地头倒是早早的开始了春耕。可那有什么用?眼下家里的口粮都是去年收上来的粮食,预备着是要一直吃到秋日里的。
民间常说的青黄不接时候,指的就是四五月间。一般这个时候,地里的粮食尚未收获,而去年的存粮却已即将消耗殆尽,很多在温饱线上徘徊的庄稼人家,在这段时间都是勒紧了裤腰带熬日子的。
可眼下,才三月里,田大娘堂妹家里的口粮已经差不多了。
“我真没偷你孙子!我自个儿有孙子我偷你孙子图啥呢?图家里的口粮没人吃吗?做什么要花自个儿的钱养别人家的孙子啊!”
“你咋就不信我呢?从那天我去找你,你不同意把小孙女抱给我家,我就再没有去过你那头!昌平镇那么远,我咋可能老往那边跑呢?家里的活儿不用做吗?孩子不用照顾吗?”
“哎哟你这个人啊!”
这可真是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但田大娘却拒绝相信。
也不是真的不相信,主要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她必须要找个人来发泄心里的惶恐不安。如果不找个替罪羔羊,那她接下来的日子该咋过呢?
就算大孙子被抱走时,家里只有儿媳妇一个人,但问题是,她当时是跑出去躲懒了。刚出生的孙女,嗓门特别大,又爱哭闹又能吃能拉的。哭闹也就算了,左右儿媳妇也会哄的,可孩子能吃能拉真是大人遭罪呢。
眼瞅着儿媳妇忙着哄孩子奶孩子,换下来的屎尿布全要她来搓。
这要是大夏天的也就罢了,正月里生的娃儿,实打实的大冷天呢!
田大娘说什么都不愿意,还试图说服儿媳妇少换几次,拿那厚实的垫着,一天换个一次不就得了?横竖刚换上干净的,回头她就又尿了拉了,这不瞎折腾人吗?
偏她儿媳妇又是个爱干净的,压根就不听她的。搞得她心里分外窝火,当初大孙子出生时,好歹是大热天的,再说那是孙子,她自然乐意帮着搓屎尿布。眼下倒是好了,又是大冷天的,又是个丫头片子,她图啥?
要不是因为安大师说她印堂发黑,她还真想把孙女送人了。早晚的事儿啊!养大了不一样是人家的人?早点儿送晚点儿送,有啥差别?还省了家里的钱粮!
抱着这样的想法,田大娘逮着空就躲懒。
可让她万万没料到的事儿,就因为这样,大孙子丢了。
说后悔已经太晚了,她本来是想把责任一股脑的都推到儿媳妇身上,可偏偏儿媳妇的娘家人不好惹。那边来了兄弟逮着她儿子就是一通训斥,儿媳妇的娘家亲娘更是直接抱走了她孙女,直言要是实在不行就别过了,横竖弃妇再嫁搁在这年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哪怕明知道亲家母说的是气话,怎奈何田大娘的儿子却被唬到了。
从那天之后,田大娘就再也不敢把丢了孙子的事儿怪罪到儿媳妇身上了。
这孙子丢了还能再生,儿子要是跟她离了心,她就真的完蛋了。
可不能怪儿媳妇,她又不愿意承担这责任,思来想去,她就跟娘家堂妹杠上了。
她堂妹想尽一切办法,但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也有想过找娘家这边帮着出头,起码来个德高望重的帮着调解一下,把这事儿给抹平了。哪知,余家那边最出息的族长那一支,不知怎的就恼上了,直接在族中宣称任何人都不准插手这两人的事儿。
族长那一支发了话,谁敢不从?别说只是已经嫁出去好多年的姑奶奶了,就算是自家人,那也没辙儿啊!
两边就这样僵持上了。
直到县衙门再度来人。
原来,被安父誉为脑壳有包的县太爷,在归整卷宗时,不知怎么的又一次脑洞大开,觉得田大娘的堂妹还是有作案嫌疑的。他还是个行动派,很快就命令衙役把人捉拿到了衙门里。
县太爷是这么想的,最早他怀疑过这个人,但因为姜家也跟着丢了孩子,就感觉应该不是了。可后来姜家的孩子找回来了,还是亲眷干的,他觉得又可以了。
反正,捉人的也不是他,审讯的更不是他,挨揍的还不是他。
前后折腾了好几天,连人在县城里的安父都看不下去了。这一次县太爷的脑洞几乎就跟田大娘重叠了,重合极高!这得多离谱?
田大娘堂妹还没被放出去,又有人前来报官了。
这次居然还是个熟人,就是姜奶奶的大女儿,姜三娘的亲姑姑。
姜氏哭着说,她的大儿子在十年前被拍花子拐走,这些年来她想尽一切办法找孩子,但一直没有结果。前两天她午夜梦回,却梦到孩子当初也是被她大伯娘带走的,也就是姜大婆娘,于是她来求县太爷做主。
得了消息的安父:……
他竟无言以对。
然而,姜氏都只是个开端,接下来不断的有人过来报官,都是关于孩子丢失的事情。
像孩子丢失这种事儿,哪怕是在安父上辈子都是无法避免的,只能说在科技进步之后,找回孩子的希望将大大增加。可即便这样,拐卖儿童的案子依旧无法彻底杜绝。
放在这个年代,那就更没法子了。
县太爷很快就派人分成两拨来处理这些事儿。
第一拨,就是在他任期里发生的孩子走失一事,也就是最近两年内。超过两年的,就去另外那拨登记。后者几乎就是属于记录在案,但不会有人去查了。
而前者在记录完毕后,又被细细的按照丢失时间再度分类,最近一两个月失踪的,由衙役们重点调查,确定丢孩子的具体地址和整个范围。
洛江县其实挺大的,不算县城,周边的各个镇子就有不下十个。而镇子周边又有大小庄子村子,很多地方还是地广人稀的,更兼洛江县既有交通要道的洛江,又有绵延不绝的煤山山脉,这既给了拍花子拐走孩子的空间,还方便了他们跑路。
原先没统计时,县太爷还没有直观的感受,等一统计才发现,光是在他任期里,就有不下五十个孩子失踪。
要知道,这年头并不是人人都会想到报官的,在很多老百姓看来,报官是最后的手段,他们天然的惧怕官衙门,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过来。
也就是说,真实发生的案子只有可能比起五十人这个数目,只多不少。
再有,来报案的几乎都是丢了男童。
安父也被要求参与其中,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但县太爷包了他的食宿,考虑到最近也没啥生意,最重要的当然是他惹不起县太爷,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选择待在县衙里出公差。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方便了他查看那些调查卷宗。
初时,安父以为丢的几乎都是男童,会不会是涉及到一些玄学邪灵的案子。在古代的不少朝代里,都推崇童子,甚至还出现过造桥铺路时出了什么意外,会选择用童子镇压。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被拐的男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像安父上辈子,兴许还有生不出儿子的想要收养一个,又因为无法通过正规渠道来收养,选择买一个孩子。
但搁在眼下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儿子会纳妾生,没钱纳妾也可以典妾,实在不行还能从族中过继一个,最最差那也是让侄子养老送终的。收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当儿子,这几乎是不存在的。
绝大多数的孩子都是被卖去当签了死契的奴仆,惨一些的就是用于可怕的祭祀、镇压等等。
所以他猜测,会不会周围有一个团伙,专门拐卖了男童,用作于血型祭祀。
结果,在听到了他的猜测之后,县太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才说:“你这是跟钱大富混多了吧?他除了在赚钱上动脑子外,旁的时候傻得可以。”
安父忍住了没怼他,诚恳的询问为什么这么说。
“谁告诉你只有男童被拐的?案卷登记上几乎都是男童,又不代表只有男童被拐。多得是女童甚至十来岁的少女被拐,只是父母不会报官而已。”
“这是为什么……”话一出口,安父自个儿也想通了。
男孩回来还是宝贝,女孩子哪怕年岁还小,被拐之后家里人也多半不想要了,嫌丢人。当然,这不是百分百的,登记在册的丢失孩童中,绝大多数是男童,但也有个别女童。
安父不说话了。
倒是县太爷寻思了许久,突然眼前一亮:“安大师你是风水大师,那你一定很懂因果报应一说?”
说实话,安父不懂。
不过这也没什么,搞玄学的对于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本来就多少知道一些,他又是来自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瞎编乱造总可以吧?反正谁也不知道阴曹地府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当下,安父表示他可以很懂。
县太爷大喜,让安父多想几个惨烈恐怖的刑罚,像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拔舌剔骨,怎样都行,不要考虑能不能做到,重点在于吓死那群小老百姓。
安父隐约猜到了这人要干嘛,但就这样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回去编故事去了,整理了提纲后,就交给了师爷。师爷又请了几个说书先生,把这些故事提纲里添加各种剧情,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的扩充了好几个故事。
总结一下就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还真别说,涉及到怪力乱神的事儿,搁在这个年代还真挺能吓唬人的。没见田大娘当初就是被安父那一句“印堂发黑”,吓得面无人色吗?
但这事儿只能起到预防的作用,让那些人知道干了坏事会遭到报应。可说真的,犯罪还会被判刑呢,也没见人少犯罪呢!
安父不觉得这玩意儿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就在他无聊到开始去钱家蹭饭吃时,他堂弟带着人来找他了。
“哥!小卉说这单生意你一定得接!千万要接啊!”
“咋了?这是小卉的朋友,还是钱给得特别多?”吐槽归吐槽,安父还是打算接的,毕竟县衙门这边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可太少了。
没想到,安堂叔却是满脸激动的说:“不是!都不是!他没钱……哥,你听我把话说完,这是救命啊!”
安父一脸“你忒么在逗我”的表情。
假如他是那种悬壶济世的名医,不出手可能一条人命就真的没了,那兴许还能通融一下。
可他一个埋人的,请问怎么救命呢?
跟去年的那个章孝义一样,不发财就要死了?那就干脆利索的去死吧,别耽搁了。
“行,你说。”闲着也是闲着,堂弟的面子也是要给的,安父决定听完他的话,然后送他离开。
安堂叔又不知道安父心里在想什么,只一脸兴奋的道:“那家有个九旬老太太前几天刚没了,老太太的遗愿就是想要找回她的曾孙子。”
“等等,啥意思?”
“就是拍花子那个事儿啊!那家姓丁,丁家那孩子才两岁大,正好那天家里大人都不在,只有一个老太太在家里晒太阳看孩子,结果孩子就丢了。老太太都已经九十高寿了,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孩子又是在她手里丢的,就算家里人不责怪她,心里也过不去。反正没两天,人就不行了,这不刚走。”
“然后呢?”安父来了兴趣,“她的遗愿是把孩子找回来?她家里人听说过我的事儿,打算顺着她的遗愿求一个庇佑?”
“对对!但丁家没钱。”
安父:……
这就尴尬了,也难怪他闺女特地传话过来,让他一定要接这个单子。
“人呢?先见面聊一聊。”
听安父这么一说,安堂叔瞬间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只要他哥没断然拒绝,那么一切都还是有希望的。
丁家人当然是跟着一起来的,他们最初是听人说起了昌平镇有个很厉害的大师,帮一家丢了孩子的人家找回了孩子,不光只花了一天一夜就找到了,而且孩子还平安无事。
顺着找过去后,丁家人并没有看到大师本人,而是大师的闺女接待了他们。
本来,他们也没打算说的那么详细的,主要是家里穷,几两银子是拿的出来的,但更多却是不行了。而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是,找回孩子的那家人给了二十两银子当工钱。
二十两银子,卖了他们都凑不够。
于是,找孩子心切的丁家人就使用了眼泪攻势,五大三粗的汉子当着安卉的面,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他们是想着小姑娘可能更有同情心,就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包括孩子是哪天丢的,当时家里人都不在,只有个老太太在家里,那家老太太都九十岁了,家里人还盼着能给她过百岁寿辰,结果出了这事儿。老太太心里难受,又说不出来,尽管家里人都安慰她,这是拍花子造的孽,不是她的错。然而,老太太终究是过不去心里的那个坎儿,孩子丢了的第三天,老人家就咽了气。
可哪怕是临终前,老人家还在记挂丢了的小曾孙儿。
丁家人边哭诉事情的经过,边咒骂拍花子不得好死,还说老人家赌气说找不回孩子不入土。可他们怎么敢这么做呢?这年头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老人家又是高寿过世的,肯定是要大办一场的。可家里统共也就凑出了几两银子,又要找孩子又要给老人家办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