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才者甚多,我怎么敢妄言?再说了,为国取材,一切自有主考官定夺。”宋朗旭注视着那人,语气渐渐转冷。
对方不依不饶:“我以为宋同学必定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呢!不中个前十名怎么能算是中呢?”挤兑之意溢于言表,非要让宋朗旭发个誓证明一下自己,不考到前十就是技不如人。而就算真的考中了,也好像没什么出奇,只是应有之义。
诡辩。
这种语言陷阱常见但是管用,人会很容易落入其中,开始指天发誓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但不论如果争论都落入了陷阱之中,想破局需要跳出樊笼,攻击对方。
宋朗旭霍的站起,故意放大嗓音,让周围的人都能听清楚:“此等小人,宋某不屑为伍!”
他站起来就伸手拉了一把蒋学文,蒋学文还愣着,怎么说着说着就不屑为伍了?但他没反抗,顺着力道起身后,两人就站在一边,独独把那人留下。
众人顺着声音去看,只看到宋朗旭一脸的理直气壮,抱臂站着,蒋学文不明所以的跟上,坐着的那个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冒汗。
是谁理亏,一目了然。
那人忍不住说道:“我哪里是小人了?”一顶帽子扣下去,他如果不能挣脱,坏了名声后谁还会跟他一起?所以他坚决不能认。
宋朗旭缓缓说道:“县试还没考,你便说我能中,我再三否认你还要继续。怎么,考试结果是任由你们夏家操纵的吗?想录取就就录取谁?还是说本地主考官是你手中玩物,一切都要听你指挥?你让人不中就不中?”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瞎说的!”这位夏家子慌了,谁敢这么说话?怕不是不想活了。
“瞎说?你凭什么瞎说?朝廷科举取士如此严肃,众位同窗寒窗苦读如此辛苦,只为了为国尽心,容得下你瞎说吗?你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就想逃过责任吗?”
宋朗旭死死把藐视科举,藐视朝廷的帽子扣到对方头上,夏家子怎么争辩都没有。
夏家子环视四周,全是不赞同的目光,他目光惊慌的落到人群后面,想要寻求帮助,却被人拉住,几下就把他带走了。
先生站出来打圆场,说夏家子考前紧张,这才胡言乱语,多休息就好了,宋朗旭也没继续穷追不舍,安静的坐了下来。
只是蒋学文悄悄比起大拇指,“我还以为你没脾气呢!平时都软乎乎的,看不出来吗!”口齿如此伶俐。
“山羊尚且有角,猫狗亦有利爪,人怎么会没脾气?我只是不愿没事惹事,事情要上门,我也不惧。”宋朗旭大道,“好了,快看书吧。”
第二十八章
这段小插曲一掠而过, 宋朗旭开始专心准备考试,除了除夕休息了一日,日日苦读不歇。
进了二月, 在蒋学文的依依不舍中, 跨上了回乡的路程。
清水县的老宅也是一早打理干净的, 赵管家提前半月就让留守的老仆准备了, 一行人低调入住,除了老仆多出门采买菜蔬, 连邻居都没发现宅院里多了人。
宋朗旭不欲节外生枝,也免得旁人打扰,所以才如此安排。
到了正式考试那日, 不等鸡鸣,他就先翻身起来, 洗了把冷水脸醒神,再次检查要带的文具和物品, 确保万无一失。
赵管家听着动静起身,皱着眉头说:“二少爷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今日考试要考一整天。”
“实在睡不着,在床上躺着也是躺着, 还不如起来多诵读一会儿书本,找找手感。”宋朗旭答道, 又转过来看着赵管家,看着他紧张局促的样子,失笑道:“明明是我去考试, 怎么赵叔比我还紧张?”
赵管家说道,“我, 我这是高兴的。”他举起袖口拭泪,怅然道:“从前我看过老太爷考试, 那会儿我年纪还小,早晨起不来,要人喊了三遍。后来又看着老爷考试,一早就起床准备,再如今,又看着二少爷考试,都不用我早起了。”
见证过祖孙三代考试,一步步见证了宋家的衰落和兴盛,也难怪赵管家感慨不已,难以自控。
宋朗旭放缓声音,“那就让赵叔做个见证,等到考中后咱们好好喝一杯!”
“嗯!”赵管家狠狠点头。
*
贡院在县衙不远,出题人也是今届的清水县知县,本地父母官。
虽然天还没亮,但贡院门口已经聚齐了一大波人,挨挨挤挤,正在由官差们检查准考证,见证面容,以及搜夹带。尽管一被查出处罚甚严,也难免有人心怀侥幸,妄图蒙混过关。
好在这次没遇上这样的糊涂人,大家都乖乖排着队等待检验。
宋朗旭找到跟自己互相结保的四人,一起排队等候,他们互相沟通过姓名,宋朗旭记得其中两人是兄弟姓黄,然后一人姓米,一人姓蔡,还挺好记忆。
五人保持点头之交,并不怎么熟悉。但在此等气氛下,油然而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黄大便主动说:“紧张吗?我还是头一次来考试,手有点发抖。”
黄二接嘴:“我腿肚子还在转筋哩!要是没考中,我爹对我准没有好脸。”
剩下两人也是心有戚戚然,一副快要撅过去的样子。反而显的宋朗旭像个异类,一脸的淡定。
看到他们的目光,宋朗旭忽而一笑,“我心脏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就是不想让人看出来才板着脸。”
“喔!厉害厉害!”四人不明觉厉,但只要大家都紧张,夹杂到其中也不显得异类了。
等到检查完毕,他们循着灯笼的方向去找各自的简易考棚,然后静坐等待官差发题目。
本次考试一共四场,第一场最为重要,天亮开考,日落结束,并不过夜。
刚才宋朗旭说自己心跳加快,并不是胡扯,此刻坐下他都能感觉到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着,一点都不肯安分,让他的紧张昭然若揭。
宋朗旭一边揉搓双手活血,一边在心内默念,你身经百考,骁勇善战,从题山题海里淌过来的,怕什么?再难的题目还能有高考难吗?大不了考过了就明年再来!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如此默念三遍,他还真的慢慢平静下来,不得不说多催眠几次,真的有效果。
冷静下来,就等着官差开始发试卷,先检查有无错漏,等到铜锣响过一声后,才能开始答题。
宋朗旭一边磨墨,一边思考该怎么答题,因为卷面分所以不能随手写上,需要先写草稿,然后在誊抄。
题目为《四书》题两篇,试帖诗一首,并默写开国圣人的《国训》一篇,内容不算难,早就被李先生强调过几百次,耐心细致,有把握再下笔即可。
宋朗旭慢慢回忆,也慢慢誊写着,速度不疾不缓。题目难度不大,就很难拉开差距,所以一些微小的细节也有可能决定名次,保不齐就落了下成。
他要竭尽全力。
*
堂上知县高坐,对底下的考生一览无余,来参加童生试的多数都是少年人,小的十来岁,大的也没超过三十。
看着这些懵懵懂懂的少年人正在努力求学,不禁就让人回忆起自己的青葱岁月。科举出头后,曾经的辛酸和困苦也变成了勋章,彰显自己的努力。
知县不禁侧头对主簿说道,“看着他们,就想起从前的自己。”
主薄一捋胡须:“是也是也,想我幼年家贫,晨起煮一大锅粥,分作一日三餐食用,从其中挤出时间来背书,如今想来,倒也觉得有趣。”
知县一笑,也开始谈起自己的求学岁月,两人倒是越说越投机,默契了几分。
底下没跳过龙门的鲤鱼还在努力游荡,化龙的前辈们谈笑风生。
天色逐渐暗下来时,宋朗旭也写完最后一个字,默默放下羊毫笔揉搓手腕,先前抄写时还不觉得,如今手腕泛起一阵阵的酸疼。
等官差们收好试卷,装订糊名后,考生们才鱼贯而出,纷纷投入亲人的环抱,叽叽喳喳诉说着贡院里的见闻。
赵管家紧张的很,一叠声的让二少爷上马车回去休息。宋朗旭忙说不急,他在狭小的考棚里待了一天,正是浑身僵硬,不如慢慢走回去活动开。
赵管家拗不过,只能依言跟在身后,二人慢慢走动着。
走过小半柱香,气血逐渐活络,宋朗旭回首笑问,“赵叔怎么不追问我考的如何?”他还等着呢。
赵管家沉思后回答:“后面还有三场考试,如果二少爷考得好,自然神清气爽不用问,如果考的不好,我更不能问增加你的负担。”说完呸呸呸三声,“我可不是说少爷真的没考好啊!”
宋朗旭一笑,赵管家好有道理!不过他自己感觉已经用尽全力,应该能中吧?
三场考试一晃而过,贡院内,知县带领主薄还有附近知名书院的山长一起批改,熬的双眼发红,头晕眼花,却还要强打着精神继续。虽然累,但成绩关系到一县之内数千学子的未来命运,由不得他们不谨慎再谨慎,以免误人前途。
据说前朝就有学子作弊,仗着自家父辈的关系,把本该拿到第一的学生挤了下去,那名学生对自己颇有信心不肯认输,硬是要查看考卷,不惜进京城告御状,查明真相后倒台了一大批官员。
可见其中的重要。
等到主考和副考决定好名次后,才会放榜,写在团案纸上,中间一个大大的,朱砂写就的“中”字。
真到了放榜那天,宋朗旭才发现从前的淡定啊冷静啊都成了屁,话说得出人做不到。
榜单前排了一堆人,挤的水泄不通,他冷静了三秒钟,把衣裳下摆往腰带里一扎,义无反顾的冲进了人群里,左突右闪的试图挤到前面。
在周围人的怨声载道中,他突围到了前面,眯起眼睛瞪着榜单,试图看清上面的字。但是团榜名副其实是绕圈写的,并不容易看清,他好容易才捕捉到一个宋字,在仔细看才发现是个不认识的的人。
唉!
宋朗旭不肯泄气,继续找着,他在外圈寻了一转都没看见自己名字,难道说这次真的估算错误,落榜了?!
这时,赵管家拼命挤到宋朗旭面前,挥舞两手嘴唇一张一合,好半天宋朗旭才听见赵管家说:“中了,二少爷你中了!”
“真的?”
“你看正中间,往左边数的第五个,就是你的名字!”赵管家扯着嗓门大喊,一张脸笑成了菊花。
宋朗旭扭头去看,在赵管家说的位置终于找到自己的名字,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心头大石总算落地。
县试能过,至少算是半只脚迈进府试了,他的万里征途终于开始第一步。
他看了三遍确认无误后,终于肯挤出人群,在周围人羡慕的眼神中昂首挺胸离开。
回去路上,赵管家乐的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的说想要庆祝庆祝,宋朗旭拦住他:“不急,等过了府试才算能松口气,正式有了功名。”
现在他们如果表现的太激动,就显得轻浮不知事了。
两人因为高兴,看什么都愉悦,耳聪目明下也就没有忽略前方的事情。
一个青年侧坐在药铺里,衣裳被掀起,下摆带着星星点点的血痕,脚踝处被纱布包扎好,正跟药铺的伙计说着什么。
伙计一脸怀疑,就差没把“这家伙是不是打算赖账啊”写到脸上了。
第二十九章
宋朗旭本不欲去凑这个热闹, 往往热闹是由他人的窘迫组成,看了也浪费时间而已。奈何赵管家瞪大眼睛,犹犹豫豫的回首看人, 似乎认识此人。
医馆内, 青年低头耳垂红的滴血, 衣服下摆被捏皱, 试图轻声跟医馆学徒商量着,学徒也压低声音道:“可是我做不了主, 柜台上一向要现银出入,概不赊账。”
“可是我如今身上没带钱,要不然求你帮个忙, 去我家取一下?”
“你家在哪儿?”
“红石村柳家,家门口种了一颗大柳树的, 一打听都知道。”
伙计倒吸冷气,红石村离县城二十几里, 一来一回大半天就去了,谁有那闲工夫?他犹豫着,“要不然你找认识的人借一下?红石村太远了, 柜台上离不了人。”
青年只能说:“我是一个人出来的,没碰到熟人。”
这下僵持住了, 青年受伤走动不得,伙计离不开柜台,账面要银子, 显然是个死局。
众人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什么。
赵管家听完大概犹豫道:“二少爷, 要不然咱们做个好事?”反正二少爷中了他心情激动,全当是行善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