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教过的学生里头,这次秀才中了好几个,纷纷请了谢师宴, 李先生排都排不过来, 但这种忙碌是兴奋的, 激动的, 即使再疲惫心头也是畅快的。
席间宋朗旭再三被李先生敬酒,李先生红着脸, 连忙摆手:“别别别,真喝不下了。”
宋朗旭也不再劝,而是跟李先生细细剖白感谢之情:“要不是先生送的笔记, 我这次未必能中,再造之恩, 我都记在心里。”
“那也是你肯用功,把笔记吃透了嚼碎了, 不然换成别人怎么没中?”李先生悄声说道,“再者,那笔记也不是我整理的.....”他正要继续说点什么, 门房悠扬长喊:“贵客到!”
李先生讶然回头,发现竟然是敬恒先生来了!
宋朗旭同样惊讶, 出于礼节他给敬恒先生也送了请帖,但只是走流程,那么多学生都下了帖子, 敬恒先生还能挨家挨户去不成?他就没有报什么希望。
但既然敬恒先生肯来,就是赏光, 宋朗旭连忙过去迎接,笑意盈盈的把人请到上座。
敬恒先生算是在场诸位先生的上司, 水酒略略一沾唇,又说了一刻钟闲话,就在花木旁边,低声跟宋朗旭聊天:“院试最后一题,你是什么写的?”
这个问题已经被好几个先生问过了,宋朗旭把自己在考场上的文章默写出来,给诸位先生都看过,李先生还夸过几句。
敬恒先生乐意看,那是荣幸,宋朗旭连忙从书房里取出稿纸,敬恒先生看完之后,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能拿到二十三名。
以他的揣测,这名学生就算把笔记本上的要点倒背如流,也堪堪能够挤进最后二十名而已,无他,积累实在差的太多,运气好的话能迈进五十名,等名次的消息一公布,敬恒还有些惊讶,难道他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今天看到这份文章,突然明白了缘故,那可真是写到那人的心坎上去了啊!
敬恒看完文章,正要点评两句,突然他的仆从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附耳在他身边说来一句什么话,敬恒先生眉毛一扬:“当真?”
“我怎么敢骗先生!您快回家去吧!”
敬恒也顾不上别的,把稿纸往怀里一揣,歉意跟宋朗旭说要提前离席,宋朗旭便恭恭敬敬把人送到门口,目送着敬恒先生离开。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李先生站在台阶上拍他肩膀,“你小子!”看起来敬恒先生很欣赏啊,不然也不会专门跑一趟。
可宋朗旭有点不安,“是我招待不周吗?敬恒先生就这么走了?”
“我看敬恒先生的面色,应该是家中有喜事,眼角眉梢都带着高兴,跟你没关系,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李先生把人拉走,“走走走,回去喝!”
宋朗旭这才安心下来。
*
敬恒先生在京城另有别院,距离浩然书院的位置不远,一刻钟就到了,他一回家,连忙四处张望,人呢人呢?
他从花厅一路找到正堂,愣是没看见人,但家里仆人想必也没这个胆子骗他,既然说师弟回来了,那就是回来,莫非是还在洗去仆仆风尘?
他又转了几个圈,还是没发现人影子,登时怒了:“哄着我玩儿呢!”
“哈哈哈!”花台旁边突然爆出一长串的笑声,一个花农打扮的人笑的前俯后仰,直不起腰来。敬恒心知不对劲,快步上前揭开那人的斗笠,当场气笑了。
原来这个身穿粗布麻衣,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师弟敬源,一身花农打扮真是浑然天成,毫无破绽,手里还拿着一只花锄,认认真真的给花苗培土,动作娴熟。
“好家伙,你是上山去种树,还是下海去捞鱼,把自个弄的这么狼狈。”敬恒上下打量,如果不是熟悉的五官,真认不出是他师弟,黑的变了一个人。
敬源洒脱一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师弟我是出去用双脚丈量万里河山去了。”他把斗笠放在旁边,跟着敬恒去了书房诉说别情。
敬恒和敬源乃是一门所出的师兄弟,幼时一同读书习字,感情甚笃。区别就是成年后敬恒投身官场,在宦海中博一个功名。而敬源一直跟着大儒学习,学到了葛大家的全部真传。
君子和而不同,对于彼此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敬恒敬源都表示互相理解。
两人在书院一聊就是三个时辰,聊到华灯初上还意犹未尽,敬恒拉住师弟的手,“难得这次回来,就在京城多待一段时间,可不许半途跑路。”
“那是当然,我也许久没回来,当住个一年半载的,跟旧时友人联络。”敬源给师兄吃了定心丸,再三表示要多住一段时间。
敬恒放下心来,起身准备让仆人收拾客院,他一动作,怀里揣着的稿纸露出半截来,敬源伸手替师兄收拾好,“怎么还在怀里揣稿纸,也不怕墨水弄脏衣物。”
“喔,这是学生的文章,我一听到你回来的消息,忙不迭就赶回来了。”敬恒把稿纸拿出来用镇纸放好,“等会儿,我先出去一下。”
敬恒走后,敬源百无聊赖,自然把眼神落在稿纸上,想看看师兄的教学成果。这么一看倒是觉得不错,虽然言语稚嫩,可其中的意气风发勃勃生机却很招人喜爱。
教学生的感觉,倒也不坏嘛!
*
宋家请过客后,又去周家吃了一回庆功酒,周大丝毫没被名次的事困扰,反而兴致勃勃的约定,让四人去京城郊外游玩。
“可得把今年的郊游补上!春光美丽,夏景也不可错过啊!”
“好~就这么说定了。”
春光正美时,他们复习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如今一身轻松,自然要玩个痛快。
他们四人约好了游玩的时候,这才到了罗府请庆功酒的日子,请的都是亲近人,并无旁客。
宋朗旭特意选了一些名贵笔墨送给罗恒睿,价值高昂又不失体面。而面对落榜考生罗恒景,经过李先生的同意后,手抄了笔记本上的内容,转赠给罗恒景。
罗恒景哼哼唧唧的,却不再像第一回 考童生那么抱怨连连,有气无力的说着:“表弟谢了,我一定会好好看书的。”
“我也是看了这本笔记才考过的,景表哥只要多看多学,想必也没问题。”宋朗旭安慰道。
罗恒景伸手翻看,他还是能看出这本笔记的犀利处,要点明确,言简意赅,并不会浪费时间。表弟说看完笔记才中的,估计也不假,换成别人,未必舍得将这样的笔记赠予。他郑重的收好,再三道谢。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宋朗旭早就晓得罗恒景脾气好性子也软,万事好商量,可要是犯起倔驴劲儿来,那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十足难办,看到他把笔记收好,于是见好就收,换了个话题开始聊起话本子。
他揣了一肚子的故事,信手拈来都是经典,听的罗恒景拍手叫绝,一扫刚才的沉郁之气。
两人正说得高兴时,罗恒睿带着几位同龄少年进来了,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
那些人看到罗恒景之后,连忙围了过来,热热闹闹的喊着表哥,罗恒景被打断听故事正不耐烦,看到来人后却按捺下来,挨个摸头。
原来这些人都是罗大夫人娘家子侄,方家的公子们,今日来参加宴会的。一碰见罗恒景亲热的很,一连串的问话,把宋朗旭都挤到旁边去了。
宋朗旭正好停下歇歇嗓子,说了半个时辰话,渴死他了,不过伯府的茶叶真不错,清香可口。
罗恒睿却在这时靠近来,笑容带着十二分的亲切,“旭表弟怎么最近没上门来?我正好有些题目要请教,我们二人互通有无才好。”
宋朗旭礼貌笑道:“前段时间不是忙么,为了复习功课,我每次才睡三个时辰,黑眼圈都挂在脸上,这些日子就先歇息养身体。”
“喔?那表弟以后打算继续在书院学习,还是去官学?”
考中秀才会便能去官学上课,第一等还能由官府发放粮食米面,所以罗恒睿才有此一问。
不过宋朗旭打太极的功夫也非同一般:“官学有官学的好处,书院有书院的好处,我暂时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罗恒睿只好又换了一个话题,宋朗旭都答的不咸不淡。
这头,罗恒景终于把方家表兄弟的叽叽喳喳打发了,“好了,还听故事吗?要听就别问了。”
他刚才的故事还没听到结局呢!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听个痛快。
方家弟弟们本来想说什么故事这么好听,却被哥哥扯了扯袖子,制止了他的抱怨,然后几个人凑到一起,听着听着就入了迷。
跟市面上的故事,完全不一样啊!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啊!他们跟随着引路人,渐渐进入奇幻的世界,随着主人公的遭遇时而笑,时而哭,时而揪心。
宋朗旭有些口干,正要伸手去拿茶杯,方家弟弟已经奉上,狗腿一笑。
宋朗旭哂然,略歇了歇继续说着。
只有罗恒睿独个待在人群边,捏紧了手掌心。他对着方家兄弟奉承讨好,再三笼络,竟然还赶不上一个故事!不过是个说书的贱业而已!
方家弟弟偶然回头,连忙拉了拉罗恒睿,“坐这么远都听不清了,靠近一点嘛。”
罗恒睿勉强一笑,“好”
书房内一片其乐融融,隔着推开的窗户也能看到他们聚在一起聊天,罗大夫人便侧身对方夫人说,“瞧,孩子们玩的正好呢!”
方夫人也瞧了瞧,“我家那几个皮猴子,难得竟然能够稳得住,坐在那儿端端正正的听着,真是难得。”方夫人又一连串的夸赞出口,一句不提今日的主角,反而说罗恒景如何如何出息。
这话都夸在了罗大夫人的心坎上,但面上还是要说客套话:“我家景儿年纪这么大了,还没个成绩,也是愁人呐。”
“景儿以后要继承伯府的,功不功名又有什么打紧的?”方夫人说着,“倒是中间那个穿青衣的少年,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那是以前府上出嫁五姑娘的庶子,如今带着五姑娘的女儿一起过活。那孩子懂事能干,现如今也中了秀才,前程好着呐!”罗大夫人滔滔不绝的夸了一会儿,句句都不离宋朗旭。
方夫人闻弦知雅意,试探着说:“姐姐的意思是?”
“哪里是我的意思,是伯爷想着总归是一家子亲戚,能够能亲上加亲才好。”罗大夫人露出一丝试探。
方夫人就为了难,如果是伯府五姑娘的亲生子,父母俱在的话,也是一门好亲事,亲上加亲不为过,那哥儿也生的一表人才,清俊的很。可要是庶出的话,她着实瞧不上,也不知道该不该直接了当的拒绝。
她这么一犹豫不答话,罗大夫人已经明白三分,顺水推舟说道:“我也跟伯爷说了,咱们方家的姑娘,岁数最大的才十一,着实不匹配,况且旭哥儿也还要再读几年书,倒不如等上一等,说不准到时候亲戚家里,有个刚巧合适的呢!”
“就是就是!”方夫人连忙附和,她家姑娘再不济,都能寻摸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何必去看什么“潜力股”呢!
这些潜力股当中,的确有后来为官做宰,荣耀满朝的,可更多的是,潜力股一潜就是几十年,怎么都浮不起来,姑娘只能跟着吃苦受累,受罪半生。作为母亲,方夫人还是希望自家女儿能寻到一个贴心如意的郎君,小两口好生过日子,平平淡淡也行。别人如果愿意去博一回富贵,她也不会阻拦。
所以方夫人满口答应着自己会留心,反正到时候再说呗!
罗大夫人说完这桩事,就算是尽了心,目光转移到罗恒睿身上。罗恒睿中了,景儿没中,要说心里不难受,都是假的,可是她也拦不住庶子上进啊,读书科举,都是正途,庶子努力学习,嫡母面上也有光。
方夫人猜出她的心思,劝道:“不论如何,二少爷也要叫姐姐母亲,日后就是请封诰命,也是姐姐得那份儿荣耀,放宽心罢!”
不放宽心又能怎么着呢?总归大家都是这样的。
一时间想到家中事务,两位夫人都哑然无声,沉默起来。
她们安静望着窗外,就没留意到墙角的一片粉蓝色衣角,断断续续的听了个大概,衣袂翻飞,怒气冲冲的跑了。
方玉萍这次来表哥家参加宴会,本来高兴的很,方家早年辉煌过,不然家中长女也不能嫁到伯府,只是后来男丁不顶事,才慢慢有了没落之像。对于方玉萍来说,来一回伯府也足够她对着小伙伴们吹嘘好久,母亲还会专门给她定做衣裳首饰,一举两得。
刚才她本来想进去跟姑母撒撒娇卖卖好,说不定姑母能送点表姐的首饰给她。哪曾想既然听到姑母聊起她的亲事,说的人还是一个打秋风的亲戚!方玉萍哪里忍的下去,听到一半就跑了。
生气的方玉萍跑开了,站在花园里摧残花草,一片片叶子被她揪下来。她脑子也不笨,知道父母如果真的决定婚事,那就丝毫没有她反对的余地,既然父母这边不好下手,不如从对方那里来?只要男方不点头,她也嫁不过去!
对,就这么办!
主意既定,方玉萍就开始寻找机会,现如今男客都在书房,午时还要开席,不如等到下午自由活动时,再去寻他晦气。
第五十一章
故事告一段落, 且听下回分解。
宋朗旭这么说着,收获一大片失望的叹气声,还有抱怨为什么这么短的?宋朗旭抽嘴角, 还短?
这说了一个多时辰了!要不是快开席了, 他们是不是打算听到天黑啊?
不过他们有此抱怨, 也是因为故事精彩, 宋朗旭并不放在心上。
罗恒景突发奇想,“能不能这些故事收集好, 写成话本子呢?这样我还能拿着去给更多人听,更多人看。”
他无师自通了安利的真义。
宋朗旭忙摆手:“别别别,我还想多活两天呢!怕不是被罗舅舅打死, 罪名是耽误你功课。”
罗恒景哼唧唧:“学习也不能一直学嘛,总要休息的。”却没有再围绕这个话题继续说, 能偶尔听上一听,他已经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