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下去救人的男子潜得很深,几乎在水面要看不见他的身影了,然后在众人雷动的叫好声中,他的身影开始逐渐清晰,慢慢靠近水面。
沈鸿看见了他抱在胸前的林飘,直到破开水面的那一瞬,那张苍白湿漉漉的脸露了出来,围观的人忙搭把手先把他拖上了岸。
沈鸿忙将脱下来一直抓在手上的衣衫抖开盖在他湿漉漉的衣衫在,然后在他身侧跪下开始给他做心肺复苏,刚按了两下林飘侧头哇了吐了一口水出来便醒了过来。
扭头看见沈鸿正跪在自己身侧,有气无力的道。
“他妈的……我还没死怎么就跪上了……”
“急救法……”
“哦……”
林飘猛喘了几口气,看沈鸿脸色有些难看,那一双眼睛更是了不得,便虚弱的笑了笑:“没事的,我憋着气,就是算准了不会死的。”
“嫂嫂……”
林飘心想臭小子你不要不知道满足,我差点死了还得安慰你,要不是看你吓得眼眶都泛红了,要哭不哭的可怜相,我才不管你呢。
林飘伸出手想摸一摸他脸颊,想到这里人挺多的,便落在他肩膀上:“没事了。”
“嫂嫂不要再提那个字,可知避讳。”
沈鸿扶着他坐了起来,林飘抬眼一看,才发现湿漉漉坐在不远处的人还是个老熟人:“林豪大哥?是你救了我?”
“林掌柜?我听见有人落水了就跳下来了,没想到居然是你,我说以后你还是别到这条河附近来了,这河邪门得紧,你瞧着才多重点?我也不是没救过别的人,在水里只要不挣扎都是轻飘飘的,你就像压了秤砣一样,拉也拉不动,拽了半天才拽上来,我眼睛看着水面,想着快到了,这才感觉你身上一轻,一下就抱上来了。”
林飘心里一寒,勉强站起身四处看,随即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河岸的不远处,林飘看见了正在被急救的孙明聪。
“林掌柜,你朋友?”
“你说那玩意?就是你嘴里的水鬼。”
林豪一惊:“是他在拽着你?我倒是没注意。”
水越深便越黑,孙明聪还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面料衣服,林飘在水里时,那身衣衫染上了一点水面折射下来的光线,简直如同在发光一般,林豪只顾着捞他了,没想居然出了这样的错漏。
“他抓着我不放,倒是把他带上来了一截,让其他下去的人看见了他,把他捞了起来。”
林飘越想越恶寒,孙明聪当时应该也差不多昏过去了,可是他还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袂没放开。
“沈鸿,你过去看一眼,他没死吧?”
沈鸿当即起身过去,随即回来:“还有气。”
怎么就没死呢?
林飘这样想着却是松了一口气,他要死了林飘这辈子都要绕着这条河走路了,真是不吉利的东西。
“他推我下去的,麻烦谁有闲,将他送去县衙?”
林豪自然拍胸脯:“你放心去,跑不了这个兔崽子!”
沈鸿扶着他:“嫂嫂,先回家换衣服吧。”
“好。”
此时一阵水声响起,林飘紧张的回头一看,看见二柱正湿漉漉的从水面爬上来,游得呼哧带喘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小嫂子,你没事吧?”
“你咋过来了?你快去划船啊,我都没事了。”林飘往龙舟在的地方一看,就看他的队友全都一脸疑惑的在看着他们这边,握着桨一脸问号的看着这个老六。
“我听说有人落水了,往岸上一看你和二狗还有沈鸿都不见了,我以为你们都掉水里了,赶紧游了过来。”二柱说了目光往旁边看了看,落在林豪身上,越发小心翼翼:“原来是师父救了您,早知道师父在我就不过来了。”
“滚回去划船!你想想你那边游过来黄花菜都凉了,长没长脑子?!”林豪毫不客气的抬腿一脚把二柱又踹回了水里。
二柱扑通一声倒进水里,又哼哧哼哧的开始往回游。
林飘看着二柱逐渐遥远狂砸水花的双臂,再看看林豪,懂了他说新师父很恐怖这件事到底有多恐怖了。
林豪还义薄云天的朝他拱了拱手:“原来是林掌柜家的孩子,真是失敬失敬。”
林飘点点头:“失敬失敬……我先回家换衣衫,先告辞了。”
林豪望着他:“请便。”
沈鸿一路扶着他的小臂,今天太阳很不错,但林飘依然觉得身上寒气森森的:“沈鸿,你说,人命是不是太脆弱了。”
“嫂嫂,我会保护你的。”
林飘笑了笑:“你看,我们这么努力的生活,努力的过好自己的人生,追求自己的道路,走得辛苦但也很满足,但只要惹着别人一点碍眼,我们就可能会死,不管我们有多努力,积累了多少东西,但是一念之间,一念之间,就可能被抹杀了。”
沈鸿沉默了很久,他知道刚才嫂嫂为什么会无谓的笑了笑。
因为他的话是个笑话。
他自己落水了两次,第一次是嫂嫂在照顾他,第二次是嫂嫂救了他,如今嫂嫂落水,也并不是他救上来的。
他甚至不会凫水,他什么都没做到,可他却说,我会保护你的。
沈鸿至今为止,从没有一瞬,有过那么无力的感觉,哪怕是曾经面对王童生的时候,他也从未感觉到过自己如此渺小。
如今站在他身前的东西是岁月,是命运,横在中间永远无法被改变,或许五年后他才有资格说出这句话,而现在,他只是一个在享受着林飘照顾和爱护的小孩。
他第一次,那么想要长大,成为一个有力量的男人。
沈鸿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情绪,只是淡淡的道:“嫂嫂,我会做到的。”
“我相信你。”
两人穿过小巷回到家中,郑秋和二婶子也闻声赶了回来,看见他一声是水吓了一大跳:“飘儿,真是你落水了?可怜见的,快来换衣服,你可真是的,就不该站得离河岸太近!”
二婶子和秋叔看他脸色不好,一边说他不该,一边急得团团转,想到就刚才那么一会子,他们的飘儿可能就没了,他俩真是越想越心慌。
“婶子,秋叔,我才没这么傻,我被孙明聪那个小王八推下去的,他们孙家真是不出好鸟,县丞是个心软的人,孙家的事没牵连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才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又有王秀才愿意给他保驾护航,他居然还不知足,见着了我就像疯狗一样,非要不死不休。”
林飘稍微恢复了一点,骂起人来也有力气了,换好衣服从房间里走出去,往四周一瞧:“沈鸿呢?”
“他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处理一下。”
二婶子凑上来:“真是惊险,你们叔嫂两个都是被水克的命,这什么端午,吃吃粽子得了,看什么划船,我看你们都离水边远点。”
二婶子说着来给他系彩丝绳:“你老是不爱信这些,要一早听我们的把这绳子戴上了,保不齐就没这晦气事了。”
林飘想来想去,觉得关键点不在这个彩绳上,关键点在于自己不会游泳,都说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他都还不会游泳凭什么被淹死?
“我得学凫水,等过几天河上没什么人了,我就去找个角落学凫水去。”
“这哪成,外面光天化日的,小时候没学会,大了还怎么好去外面凫水,叫别人看去怎么好。”二婶子和秋叔一脸不赞同的看着他。
“这……”林飘想起这个身份就觉得烦:“到时候再说吧,看能不能找到个僻静无人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
“快别想这些了,你快休息休息,坐下别动了,拿小炉子给你炖锅鸡汤,单放在家里慢慢喝补补身子。”二婶子和秋叔劝慰他,说着秋叔就准备着要去同喜楼拿鸡,毕竟自从他们开始在同喜楼吃饭之后,家里就再也没准备过什么食材。
而此事,县衙中,王秀才已经听到消息赶了过来,中午孙明聪没回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孙明聪自从孙家出事被他接到家里之后,对他说的话是极其听从的,他本来就是他的先生,如今又算是他的父亲,孙明聪是极其敬重他的,他想着心里就觉得奇怪,出了门来找,想着他是不是河边看热闹。
便听见有人在说落水的事情,痛骂着孙家人不是东西,当初真该让他也一起关牢里之类的话,一问才知道,孙明聪推人入水,现在已经被押去县衙了。
王秀才心中狂跳,不能理解孙明聪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看重的孩子,神童少年,会是他们王家最出息的后代,怎么就又被抓起来了?
他赶去县衙,就听见里面传来孙明聪的惨叫声,他叫得悲惨,还在断断续续的嘶吼着辱骂着。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我没错!”
进去一看,他们正在杖责孙明聪,滴着水的衣衫已经有了血色,滴滴答答的混合着水滴在地上。
王秀才抬眼一看,右眼皮跳了一下。
县丞坐在上位,沈鸿静静站在下方一侧,那张脸神情平淡温润,见他投来眼神,还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意。
王秀才和他对上眼神的一瞬间如坠冰窟,沈鸿越是神情平静淡然,他心里的感觉就越强烈。
完了……
王秀才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将情绪默不作声的收敛好:“县丞大人,请问孙明聪犯了什么罪你要如此杖责他?他既还未认罪,这是否是以刑逼供?”
县丞大人看向他:“你还敢问他犯了什么罪?!他光天化日推林飘下水,在水里拽着林飘不放,他这是杀人重罪!他还敢不认!岸边那么多人都看着的!你还要替他辩解,你妄为人师!”
王秀才还是第一次这样被县丞呵斥,先前不管怎么样,县丞尊重儒生,又因为他先生的身份,待他永远都是有几分客气的,现在这样说了,显然是已经恼了他,暂时忍住了气愤闭上嘴不再说话。
孙明聪恨得咬紧了牙关,他明明只要推一把林飘,转身就可以躲在人群中消失,慌乱中不会有人认识他的,可是偏偏林飘抓住了他,他坚持不认罪,县丞一筹莫展想着要搜集证人,可是沈鸿突然出现,几句话就改变了局面,明明当时他不在场,他却称自己看见了,用言语挑起了县丞的愤怒,以他罪大恶极还敢拒不认罪为理由对他施以杖刑,又诱导县丞单方面的定了他的死罪,理由是,此次饶过,下次不知会祸及多少人。
县丞还沾沾自喜,觉得是自己主持了正义,帮沈鸿出了头。
他到今天才看明白沈鸿,在这样险峻的处境里才看懂他做的这些事。
他还以为沈鸿天生聪明,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东西,现在摆着正大光明的架子,伸手就想按死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输得彻底,可是他不甘心,再给他几年,再给他几年就好,他一定能学得比沈鸿厉害,做事比沈鸿还干净。
“你们都被沈鸿利用了!你们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在撒谎!他在撒谎!”
县丞大人站起身,怒斥:“你事到临头还想攀诬沈鸿?!将他拖下去,不许与他父母关在一起,免得有人照看他!”
孙明聪一路嘶吼:“沈鸿,你用阳谋,你了不起!我这辈子斗不过你,我下辈子还要和你斗!”
王秀才站在堂上,听着孙明聪疯了一般的言语无状,但他是知道孙明聪的,他能说出这些话定有他的理由,推林飘下水想必他是做了,但沈鸿算计他将他快速定罪也绝对不假。
但孙明聪说得很明白了,阳谋是没办法揭穿的,他做的每一步,说的每一个谎,都是无法被拆穿的,孙明聪在这件事上并不聪明,而沈鸿每一步都走得足够光明正大,让他能够义正言辞。
当初那个在县丞大人书房,被他和王童生训斥,沉默着不能出言反驳,只能让林飘出面和他们辩驳的少年,如今站在县丞大人身旁,忽然,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
沈鸿从上走下来,走到他身旁,同他问候:“王秀才辛苦了。”
王秀才克制住了,只是文气的道:“沈秀才才是辛苦了。”
“孙明聪心性不正,辜负了王秀才的一番好意,秀才家中俩子,培养起来未必不如人。”
王秀才背后一寒,再看沈鸿的眼神,感觉他仿佛在点自己。
沈鸿并不知道他最近家里的事情,但他既然有想要收养孙明聪的心,又极其爱惜孙明聪的才华,沈鸿随便想想便知道,他不会让孙明聪止步于罪犯之子的身份的。
王秀才咬着牙,退开了:“沈公子说得是。”
而牢狱中,沈鸿请了个小捕快帮忙报信,让他先将孙明聪入狱的事情告诉孙老爷和孙夫人,他俩自是不信,又是担心又是恐惧,满口不可能,不是真的。
等到孙明聪满口不服的被抬进去的时候,对孙老爷和孙夫人而言,才是真的天塌了,哭天抢地的骂起孙明聪来。
当初他们不知道花了多少银钱,就是想着把家里的孩子保出去,尤其是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之后,孙明聪和孙凤是他们的骨血,尤其是孙明聪,是他们老孙家的根!
只要孙明聪还活着,他们孙家就不算绝了,以后他若是再发家,照样是有了传承,可是没想到才过多久,就这样又被抬了进来。
“县丞大人说了,他是心眼坏了,放出去也只是害人,秋天可能要和你们一起问斩了。”
说完孙老爷和孙夫人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不肯相信的哭喊。
小捕快看他们的反应,心想沈鸿这人还真有点奇怪,又是让他提前给孙老爷孙夫人说,又是让他离开前最后的时候说问斩的事情,倒是把话给孙家人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真是读书读太多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