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人还没离开上京,便要人走茶凉吗?
白若先将信扔在桌上,冷声道:“去查查,怎么回事,是谁在中间动了手脚,这么大的面子。”
没有半日仆从便回来告诉白若先,刮开的答案是沈鸿。
不算意外,但也有些让人惊讶的答案,一个是沈鸿不算小气之人,另一个是沈鸿即使在厉害,也不可能这样吃得开,将白若先就这样碾压在了脚底下。
白若先稍微想想脸色便有些变了,沈鸿向来代表的是皇上,皇上既然没有管束他的行为,便是默认了他的一切动作。
皇帝答应了他杀沈鸿。
同时也是真的想要放弃他了。
只因为这一次他没有站在他的阵营中,而是想保全世家的根基。
陛下谁都不留恋,他的目光只往前看。
这个认知让白若先沉默了许久,但许多事不能简单的就下定论,还是得再观望一番。
白若先打算先回老家丁忧,后续的局势他隔岸观火,总能看出一些问题。
如此,白若先离开上京,首辅之位暂时空悬,对于皇帝来说,扶一个寒门的首辅太难,如今朝堂中有几个是堪用的,何况一旦如此便等于激怒世家,让事态变得严重,但再扶一个世家的首辅更不可能,首辅之位便只能先空着。
皇帝用的理由是,空悬首辅之位,等白若先丁忧归来。
如此,白若先赚够了面子,顺利离开。
白若先回到祖籍,没过多久上京便来信,说他的侄子被革职了,他扶持起来的下属也有许多来信抱怨,暗示自己在上京受到了刁难。
白若先看着能为自己说得上话的人一个个要么失去话语权,要么开始对他沉默,便感受到一阵无力。
只能叹一口气,想着丁忧之后便好了。
之后再来信,白若先看见信,便失去了所有的话语。
凌家受审,数罪并罚,一个大家族活生生的被削掉了一半,这一半不止是权利,钱财,还有人命。
推出去挡灾的虽然都是家中没什么功劳和能力的人,但这些人依然是他们的亲人,是他们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几十年如一日交好的人。
白若先这才看透这一步棋,很简单的一步棋。
白若先看着信纸上的字,忽然大笑了起来。
这便是帝王心,这便是权臣命。
都是无情人,都是滚滚向前,绞碎血肉,不顾天下,不顾时局安稳,硬要将一切打碎再重铸的人。
仆从哭着跪在他脚下:“大人,玉楚姑娘也没了。”
“什么?玉楚怎么了?”白若先心口一紧,玉楚是他最疼爱的后辈,见着她小时候可爱便是放在自己身边养的,是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养大的。
“凌家险些被抄家,她同那些人争执起来,说什么也要护住凌家,想要拖延一些时间,便被抓去了牢子里,大小姐不服,挨了几鞭子,恐怕是心中气不过,只道凌家气运已尽,便说众人拜高踩低,她绝不受此折辱,咬舌自尽了。”
白若先浑身一震,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往的忠心耿耿,殚精竭虑,是一个笑话。
他的效忠皇帝不需要,他想要达成的目标皇帝不重视,他想要守护的天下,从不是皇帝想要的天下,皇帝想要的是新的一切,新的臣子,新的民众,新的大宁,他们都要被抛在脑后。
皇帝和沈鸿只等着他离开,便将他在上京的势力,将凌家拆吃了。
他回不去了。
皇帝说将首辅之位留给了他,但他回不去了,皇帝已经将事做绝,又想要一个好名声,让自己做好人,特意给了一个大情面,大恩典,偏偏是他吃不下去的恩典。
的确是处处殚精竭虑,做得非常的好,没有人能做到比这一招更完美了。
如今皇帝和沈鸿绞杀他,以后皇帝找到了新的好臣子,便要绞杀沈鸿。‘
皇帝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沈鸿却是御龙命。
究竟是谁绞杀谁。
白若先冷笑了一声,看着茫茫然的虚空处。
*
上京。
凌家虽然势败,但旧友满上京,凌玉楚发丧,前去悼念的人也很多。
玉娘从那边回来,还止不住眼泪,正好二婶子在林飘这边,她便也来了林飘这边,眼睛正哭得红红的。
“没想到才一段时间没见,玉楚姐姐就没了……”玉娘神色悲伤,一个熟悉的人就这样消逝了,这种感觉让人心中十分不好受。
今日她去悼念,因她和小嫂子沈鸿哥关系好,灵堂上凌家人都十分厌烦她,她知道凌家人会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去送了凌玉楚最后一程。
林飘安慰了她一下:“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谁知道她性子这么烈,觉得家族蒙冤,便在牢中自尽了,不肯让被人嘲讽羞辱她半点,你以前同她好,也是知道她性子的。”
玉娘擦了擦泪痕:“有段时间我和玉楚姐姐关系很好,后面不怎么见面了,便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我本想着都在上京,随时都见得着,一段时间不见面也没什么,却没想到就这样天人两隔了。”
玉娘也不太说得清楚,玉楚姐是个很好的人,经常为她排忧解难,说很多安慰她的话,帮她出谋划策,之后后来玉娘觉得家中的事不能总对外人说,若是说也支支吾吾说一些皮毛,这样日子久了,玉楚姐大约就觉得她对她不够交心,便不和她往来了。
玉娘心中一阵愧疚难受,想到自己错过了这么好的一个朋友,从此再也见不着了,只能想着多给她烧些纸钱,求神佛保佑她下辈子顺风顺水,再也不要遇到这些事了,一辈子骄傲的活着。
林飘想安慰玉娘,但想到凌家走到这一步,他们沈府的功劳也很大,说再多都没用,这种政治斗争就是如此无情的摆在了面前,只是可怜凌玉楚身为一个女子,却想要维护家族的颜面,最后把命都填了进去。
她活着的时候为凌家做了许多事,打点上下,没有她梳理不清楚的事,如今白若先离开,凌家的支柱没了,凌家一盘散沙,转瞬之间就没有了之前的气象,就像一个泡沫被戳破一样,凌玉楚也随着她苦苦维护的这个泡沫去了。
凌家的男人倒是没有哪一个殉了的,一个个外强中干,多吃多占,失了白若先便什么都不是了,难怪皇帝要拿凌家开刀。
如此,上京的局势就像夜里吹来的云雨,转瞬就转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林飘和沈鸿在夜里睡下,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林飘没有睡意,始终没太睡着,便一直侧耳倾听外面的雨声,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沿着屋瓦檐角落在砸在地面上,水珠打在青松上,稀里哗啦的,细细的闷响。
深夜,皇宫送来一封加急信,呈到了皇帝桌前。
公公双手呈上,皇帝取在手上,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字。
草民白若先奉上。
皇帝看着这几个字,停留了几秒,拆开了信件。
抖开信纸,皇帝一行一行的看完了,最后将信纸放在了桌上,有些感慨。
“白先生才华横溢,少年时我便多有仰慕,我一直以为他一身傲骨绝不低头,原来也会被逼至如此。”
楚誉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这一切,喟叹这一切,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并非由他的意志做出来的一样。
的确不是他的意志所做出来的。
他心中始终还记着白若先的好,白若先少年时对自己的宽慰,青年时对自己的扶持。
他做的是对的事,便不能将感情。
他要达成目标,他要成为万人敬仰,流芳百世的好皇帝,这足以抵消一切野心带来的罪孽。
帝王的路便是如此。
就像他的父皇,父皇如此的眷恋他的大哥,又深爱太子妃,可是他却借刀杀人,又打着为大哥平凡报仇的名声,还了理太子清白,也夺走了他的性命。
他深爱太子妃,却将太子妃困死在了偏殿,太子妃深夜纵火,阖宫出动,他却没有叫任何一个人进去救火。
他知道她在寻死,他成全她。
他更清楚,她还活着,她在他身边的事绝不能泄露。
这不是寻常人做得出来的事,正是因为这不是寻常人做得出的事,他才坐在了这个寻常人坐不上的位置上。
楚誉深吸了一口气。
他做得已经比父皇好太多了。
若说罪孽,有谁的罪孽比父皇还多。
谁也说不清楚景阳的生父是谁,父皇囚禁太子妃,很快便有了景阳。
楚誉为皱眉,可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他将景阳视若生命一般的疼爱,最后却是景阳结果了他。
景阳亲自去寝殿,穿着当年太子妃的服制,刺了他两剑。
他的代价会是什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楚誉没有继续去深思,而是垂目落在那封信上。
白若先何等高傲的人,一生笃定的爱着家国,如今却因为凌家的事,写信来说情,虽然话语平实,并不卑微,但能写出这样的话,对于白若先来说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
后面他还说,他想要以前首辅的身份,推沈鸿入阁。
白若先向来不喜欢沈鸿,如今大约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甚至想要用手中残余的权利,再卖一个人情给沈鸿。
楚誉本就要赏赐沈鸿,正愁不知道把他再往哪里升,如今白若先来了信,让沈鸿入阁理所应当,还能挑起世家的内讧和不安。
沈鸿逐渐开始靠近首辅的位置,世家只会越来越不安,那时候他们能够有的下手机会只会更多。
这对于他和沈鸿来说便是一场围猎,世家外无援助,内无依托,再怎么挣扎也无法从他们手中逃脱,与其挣扎不管乖乖交出权力,如此还能换取到一些优待。
……
林飘知道沈鸿被白若先特意荐举入阁之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一定有阴谋。
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可是这不就是纯纯的送菜吗?直接一下把枕头送到沈鸿脑袋底下了。
沈鸿年纪不够,混到这个位置已经算是多方都肯给面子的结果了,要说入阁,不再熬个五年十年怎么会有结果。
结果没想到白若先居然帮着点了一个外卖。
林飘很犹豫,害怕这个外卖有毒,都不敢太高兴,等着沈鸿回来了便和沈鸿商议起这件事。
“白首辅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总感觉怪怪的,他恨你还来不及,怎么还举荐你入阁,是想让你对凌家人手下留情吗?可凌家办都办了……”
凌家能保住的人基本都保住了,只要身上没有人命,没惹得天怒人怨,没卖官鬻爵搞得太狠的,皇帝和沈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去了的,毕竟皇帝和白首辅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沈鸿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做太狠,不然以后皇帝某一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白若先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沈鸿。
出来凌玉楚的死是个意外,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问题,如今再求情也没什么道理,就算不求情,后面也不可能再对凌家做什么了。
沈鸿也有些不解,不知道白若先此举到底有何深意,若说是想要卖他一个人情,他觉得白若先不是这样肤浅简单的人,他如今荐举他入阁是不合理的,但凡他还想要回来继续呆在首辅的位置上,就不会让一个自己讨厌的对手入阁。
“白先生大约有他自己的考量,但许多事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总归这一步对我来说是很好的。”
林飘点头:“对的,恭喜你入阁,入阁是不是就能当首辅了?”
“哪有这么简单,入阁的人许多,排能力,排资历,都要熬上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