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八贝勒府遣人去潭柘寺送信的时候,似乎喜气洋洋的,还送了慧空师太一份厚礼,并专门安排了车驾,请她们师徒进京。据妙玉看来,她今日怕是又要在这小院里独自等上大半夜。
慧空师太品过茶,那边早已有人来请。慧空拿了拿架子,又等了一会儿,才扶着妙玉起身,随来人过府。
妙玉则候在院门内,望着慧空离去的身影:她倒是想起来,上次扶乩的时候与绿珠交流过,当年石崇在走向穷途末路之前,也曾有一段时间,无比热衷于算命占卜——原因无他,只是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无法掌握而已。越是心里没底的人,才越是喜欢算命。
隔壁就是八贝勒府,八阿哥与几个心腹谋臣并九、十两位,都聚在外书房里。八阿哥为人最是温文,见到慧空过来,笑着起身合掌,向来人道:“大师到了。”
慧空亦合什行礼,道:“恭喜八爷!”
众人闻言都笑:“大师远在京郊,也听说了八爷的好消息了?”
慧空神色不动,微微躬身,继续说道:“好事既然已经发生,便成为定数。贫尼虽然人不在京中,可是一样算得到。”
胤禩颔首微笑,慧空这话暗含了她上次向胤禩所说的道理,而且之后发生的事,的确如慧空所言的那样,一件一件地发生了。因为这个,如今在他的全部谋臣之中,他倒的确给了慧空一个立足之地。
九阿哥胤禟亦是如此,他是不得不对慧空刮目相看。这八贝勒府进过那么多为胤禩相面算命的人物,甚至还有道士张明德之流,可实实在在地帮上了忙的,迄今为止也就慧空一人。
“这先天神数……也还真是神,”胤禟眯缝着眼,斜倚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花梨木雕仙鹤硬木椅上,懒懒地说,“爷本待不信的,可大师竟然连太妃的病都能算得到……”
胤禩笑着打断了胤禟的话,“事情已经过去,九弟便不必再说了。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以及皇阿玛的恩典而已。”
若是再说,这事便不光彩。
他们兄弟几个联手算计十三弟胤祥,可是一旦冠上“天时、地利、人和”之名,听起来就很悦耳,仿佛他们顺应天命,拿了自己该拿的一样。
慧空见厅中之人一派得意洋洋,微微皱眉,低声问胤禩:“八爷召唤贫尼,可是有什么未解之事?”
胤禩摇摇头,说:“这倒没有,只是请大师过来坐一坐,若是大师愿意起上一卦,那是再好不过。”
他自从那次慧空在承德为他起卦解卦之后,心里便觉得踏实不少,觉得自己乃是顺应大势,一步步往上走,从未逆天而行。但有一样,他越是走得高,就越是怕一步走错,摔得很惨,因此便越发倚重慧空师太的“先天神数”。少了慧空的指点,便觉得缺了什么。
胤禩说这话的时候,外书房胤禟胤峨等人正在与几个门客谋臣闲聊,倒也并没有真的将慧空放在眼里。慧空在一片说笑声中略出了一会儿神,开口道:“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八爷现在趁愿,也要知道荣辱自古周而复始,须防着乐极生悲的那一日。1”
胤禩闻言一惊,支起身体问:“大师可是已经看到了什么不妥?”
他这样大声一问,整个外书房都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灼灼,都盯着慧空。
“阿弥陀佛,”慧空垂首合什,“没有不妥,只是贫尼想提点一句,八爷,若不早为以后打算,到时只怕会后悔。”
八阿哥如今只是稍稍得势而已,离那大位还远,现在就这般得意,若是以后他再遇上挫折……
这时候九阿哥突然从他那张硬木椅上支起身体,面带不善,半咸不淡地说:“所以,大师今日是不肯依我八哥之命,算一算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十阿哥也大大咧咧地说:“慧空大师,你言语里都是机锋,神叨叨的我们凡人哪里听得懂?不妨明里说出来,我们哥儿几个哪里做得不妥了,八哥的命数,又是哪里变了不成?”
慧空听九十两位都是如此口气,当即皱了眉,心里已经隐隐约约觉得不大对。但是八阿哥手下谋臣七嘴八舌,来势汹汹,一起顺着九十两位的话头说了下去。
原本慧空一介女子,说出来的话,就没有多少人在意,不过是因为胤禩愿信,旁人才愿意听她之言罢了。
可是胤禩依旧重视慧空,他礼数周到地诚恳请教:“大师所说,胤禩都已一一记住了。胤禩若是有做的不妥的,请大师指教便是。大师今日,真的不愿起卦么?”
慧空摇摇头,淡淡地说:“非为不愿,实是不必。”
“自上次起卦,八爷的天时地利人和,并无任何一样有所改变。八爷的命数并未稍改,实在不必另起一遍。”
她话还未说完,九阿哥已经一挑眉:“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爷是记住了。”
慧空不再与他多说,径直向八阿哥行了一礼,转身便往书房外面走去。岂料九阿哥追出来,将他刚才所说的,一字一句,当着慧空的面重复了一遍,最后盯着她说:“你一个女人,爷本是不愿信的,奈何旁人信!”
慧空也盯着胤禟,双目微微一缩。
“放聪明一点,该说的,说!那些触霉头的,统统给搁在肚子里。哄好了八哥,哄得他集中精神去做那些大事,爷自然会赏你!”
慧空几次为八阿哥起卦算先天神数,九阿哥那里,早已经是数千两银子的大手笔奖赏送到了潭柘寺。
慧空紧紧盯着九阿哥,饶是她涵养甚好,又是佛门中人,也难免动了无明之火,一团气全堵在胸腹之间,半晌方道:“贫尼知道该怎么做。”
“再者贫尼早先既已说了那些话,算了那些卦,便知往后的路,只有追随八爷身后,再无其他出路可言。所以九爷大可以放心!”慧空也知道,她的因果,眼下已经是牢牢与八贝勒府绑在了一处。
话不投机半句多,慧空说完这一句,转身便走,不妨与外书房跟前来人一撞,正撞在肩上。
“对不住!”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腰间系着黄带子,撞了慧空师太这一记之后,随口道歉,问:“大师还好么?”
九阿哥胤禟面无表情地望着来人,阴阴地道了一声:“十四弟,你来晚了!”
来人正是十四阿哥,冲胤禟畅快一笑,只道:“是弟弟的不是,一会儿喝酒,当自罚三杯!”
慧空师太撞得左肩剧疼,偏在此又不敢耽搁,只能咬牙忍痛,扶着自己的肩膀走出八贝勒府,来到隔壁小院,对妙玉说:“走,回潭柘寺去。”
妙玉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听见师父吩咐,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当即扶起慧空师太,上了来时的车驾。
她吩咐车夫驾车出城。车夫诧异地问:“小师父,现在这个时候,还未赶到地头,天就全黑了。”
妙玉脸一沉,只说:“已经吩咐了你,你便去做,问那么多做甚?”
这时候慧空却出了声,只说:“妙玉,赶车的师傅说得对,这天眼看要下雪了,走夜路颇不明智……你先将师父扶回院中,为师……为师要起一卦!”
慧空此刻左肩剧痛,但兀自掩盖不了心中的惊骇。在这初冬暗沉沉的午后,她隐隐有种预感。
果然,妙玉扶着慧空从车上下来,师徒二人扶持着缓缓走回借住的小院。妙玉忽觉面上一凉,抬头望天,只见已有细细的雪花从天空飘落。
“师父,下雪了!”
妙玉微微蹙着眉,她只想着她们师徒二人各自有一件非常暖和的素色鹤氅留在潭柘寺那头——这回,可得挨冻了。
然而慧空却全无这种心思,她甚至连从天而降的雪花都察觉不到,她只扶着左肩,踉踉跄跄地冲回自己的静室,寻到桃木枝,颤颤巍巍地起了一卦。
卦象一起,慧空自己也无法相信。
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计算这上天给与她的喻示,每算一次,她的心就更冷一回。此刻屋外雪花飞舞,夜色渐渐降临,寒意无边无际,透入骨髓。
“变数——”
早先那些她算过千万遍,绝没有半分更改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就在早先她与人相撞的那一刻,已经开始悄然变化了。
十一月初五,康熙出京前往遵化谒暂安奉殿并孝陵,并因喀尔喀土榭图汗遣使来朝,谒陵后圣驾前往热河。五、八、十、十二、十五、十六、十七等诸位阿哥等人随驾前往。
期间良妃旧疾复发,八阿哥得了圣谕许可之后,星夜疾驰,回京探视。待良妃病情稳定之后,八阿哥立即打发太监一名、亲随一名,并携一对新得的海东青前往康熙行在,向皇父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几句奉劝的话都节选自原著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前给凤姐托梦的那几句。
第124章
康熙皇帝极其喜爱海东青这种猛鹰, 并曾作诗赞道:“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
可是他面对眼前一对奄奄一息的海东青, 早已气得全身发抖, 脸上全无血色, 随意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 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魏珠机警,赶紧在旁边大声道:“跪安!”
帐中诸人见到这两只海东青的样貌,早已变了脸色, 生怕皇帝的怒火瞬间燃至他们身上, 听了魏珠的话,众人如蒙大赦, 赶紧行礼退出康熙御帐, 就在最后一人后脚刚刚出帐的那一瞬间,魏珠伸出手, 拼命扶住康熙皇帝的身躯, 强忍着, 不敢让喉咙中那一声惊呼纵出口。
皇帝已近暮年,渐渐显出力不从心之态,可越是如此, 他越是忌惮旁人觉得他老迈——尤其是这些正值盛年的儿子们。所以送至行在的这一对海东青才显得格外扎心, 在康熙眼里,这何尝不是眼下实力最强的儿子对自己的挑衅?
狂怒之下,皇帝本人老迈的身体便再也无法支撑。
一日之前,留在京城中的慧空师太, 早已失去了昔日仙风道骨的模样,她面容消瘦,双眼微凸,眼中全是红丝。
她也不再用蓍草起卦,而是终日面对一只沙盘,随意用炭笔在里面写写画画,写毕只将细砂一抖,便再无痕迹。
“妙玉,你来起卦!”慧空一声轻喝。这一件事,她明白自己也早已深涉其间,便再也无法为自己起卦,算命算命,自己算自己的命,才是最难的。
她早年间教过妙玉用蓍草起卦之术,但是尚且没有教妙玉算先天神数的方法,此时难免觉得有些遗憾。
此刻妙玉望着自己的师父,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恐惧,但却无法违拗师父的命令,当即去数了五十枚桃木枝出来,又拢了一合香,置于屋角,然后盘膝在师父面前坐定。
她先从桃木枝中取出一枝,搁置在一旁不用,接着随意将桃木枝一分为二,从左面一堆中取一枝,别在左手二指之间,余下的两堆,各自四枚四枚数清,直至余下不足四枚的,分别别在左手不同的二指之间,如是演算一遍之后得到“一变”,同样步骤演算三次后得到“一爻”,反复演算,才能得到“六爻”。
期间慧空师太一直坐在妙玉对面,潜心默记卦象,一待“六爻”取出,她立即闭目开始演算。
妙玉在一旁则等得无比心焦。
说实在的,自从师父交给她揲蓍之法之后,她也是第一次使用,甚至不知操作得是否正确,见慧空面孔肌肉抽动,颇为恐怖,她心中无比惶恐,忍不住小声问:“师父……”
只见慧空摇摇头,说:“不,眼下……这变数到底如何,还看不出来,只知道……”
她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喉咙有些腥咸,噎在口边的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耳边依稀记起,是什么时候,什么人说过的?“泄露了天机,恐对大师有所不利,有损寿元……”
慧空师太惨然而笑,难道她此前从来没有机会推演过真正的“天机”,反而她这徒弟生平第一次起卦,推算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天机么?
……
八贝勒府外院早已熄了灯火。门房奇怪地望着面前立着的小姑娘,这雪夜里幽暗的灯火之下,这姑娘身上穿着的水田衣不似寻常,颇有些僧不僧、俗不俗,再加上高高束起在顶心的发髻,更是显得男不男、女不女的。
“我们贝勒爷早先就出城,前往汤泉行宫去了!”门房看着寻至门前的小姑娘,待看清了面孔,心里忍不住暗暗赞叹:这颜色真是好。可这事儿若是教后院八福晋知道,指不定又怎么要大闹一通呢。
早先为那几名住在承德的良家,八福晋已经与八阿哥闹得不可开交,八福晋差点儿就要命人去苏州传两位史侯上京,当面质问他们为何如此行事,被八阿哥千求万求才拦住了。
然而这少女一旦问清了八阿哥早已出城,当即咬紧了嘴唇,思索片刻,然后向门房打听九贝子府的所在。
八贝勒府的门房惊讶不已,但想若是将人引到九贝子府,至少不会惹自家福晋生气。
那少女便是妙玉,她问清九贝子府的方向,回身指挥跟随在自己身后的车驾。雪大风急,马车难辨方向,妙玉勉强持着一盏“气死风灯”,在车驾跟前缓步而行,指引方向。
她自幼娇生惯养,从来没吃过这等苦楚,然而念及师父慧空师太,也只能咬着牙苦撑。好在九贝子府与八贝勒府原本不远,一人与一座车驾,走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九贝子府尚自灯火通明,九阿哥胤禟不必回内院,一样有女人陪他恣意取乐。听见管事急急忙忙来报,九阿哥被扫了兴致,轻斥一声“滚”,掸开了身边的莺莺燕燕,这才慢悠悠地披衣起身,来到外间。
外面的大雪如扯絮一般下着,妙玉身上的鹤氅边缘垂落在前厅青砖铺就的地面上,瞬间便是一圈水渍。
“你——”
妙玉始终低着头,合什向九阿哥行礼。
九阿哥胤禟居高临下地站在妙玉面前,他被扰了兴致,满腔都是邪火,可立在妙玉面前,突然惊觉这名以前偶然瞥见过一眼的少年女尼,的的确确可以算得上是绮年玉貌,忍不住邪笑一声,伸手就去勾对方的下巴。
“八……八爷他,若是于汤泉候驾,便是大大的不妥……”
妙玉浑身颤抖,但终是将要说的话说了出口。
九阿哥的手指瞬间停在了空中。
“你说什么?”
胤禟微微眯了双眼,他这人很少在女人面前发火,可一旦发起火,那阴森森的语调便格外令人胆寒。
妙玉突然抬起头,盯着胤禟,鼓足勇气说:“我师父说,八爷被人暗算了……”
胤禟一震,依旧盯着眼前人,瞬间仿佛觉着是慧空师太在与自己对视一般,对方的双眼能洞见一切,包括人心底的恐惧。
胤禟心想:原来,他……也会这么怕。
虽说胤禟的母族出身与胤禩的不可同日而语,可是他自小只服这个哥哥。他外表圆滑,钟情黄白之物,时不时喜欢玩儿点阴的,可是本性却是桀骜不羁,天下令他口服心服的,就唯独老八这一个哥哥。若是胤禩被人暗算,那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