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当即不再多问,回头带着石咏和工匠们,分作两队,分别去检查圆明园建筑的修建质量去了。
不多时到了中午,小田张罗来几样盒子菜,勉强摆了个席面,十六阿哥便招呼了石咏和雷金玉吕百年他们一起用饭。石咏一瞅,伙食还不错,有鸡有肉,还有一锅焖得很烂的茄子,油红酱赤,闻着就美味。
只是这茄子尝到口里,石咏觉得还颇有李家厨房的风味,不晓得是不是李家将盒子菜的生意也做到了华家屯这里。他回头往李寿那儿一看,见李寿吃得眉花眼笑的,还偷偷给石咏比个手势,石咏便知,他这大约是猜中了。
十六阿哥虽然抱着拼假的念头,但是差事上并没有苟且,与石咏两个,下午晌又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将这边的情形一一看过。石咏指出了几点瑕疵,要工匠们一一改进。
原本雷金玉对石咏只是恭敬,可在石咏指出这些瑕疵之后,雷金玉终于露出一点儿钦佩出来,大约此前只觉得石咏是个官儿,现在终于认可,石咏是懂得这建筑营造之术的。
一时工匠们赶紧去忙,十六阿哥和石咏则终于闲了下来。胤禄就笑嘻嘻地对石咏说:“听说你在这附近有地有园子,怎么样?带爷去走走看看?”
石咏一怔:他可从来没在同僚们之间提过这茬儿,有地有园子……莫不是十六阿哥以为他家里也有像这圆明园、或是贾府大观园那样的园子不成?
明明只有二十亩荒地啊!
石咏一想,就扭头过去看李寿,只见李寿满脸羞惭,悄悄走开,去寻十六阿哥带来的那两个侍卫说话去。
“十六爷,带您去,也不是不成!”石咏说,“可我就只有借佃户家的地方招待您。到时候您嫌地方简陋、地方粗鄙,又该如何是好?”
十六阿哥登时便苦了脸,说:“你什么时候见过爷这么娇气金贵了?”
石咏:……也是,对方还没叫苦呢,自己先担个啥的心?
当下石咏果真带了十六阿哥,一行六人,骑马去了北面树村。
在树村村口,村民们不常见到这么多人一起骑着高头大马进村,一时不少人围拢了上来看。
“咦,那不是李家的寿哥儿么?”
“可不是,听说出去到大户人家家里当差去了。啧啧啧,看看这模样,这打扮……是比以前出息得多了!”
李寿耳中听到这些议论,更加将脸绷得紧紧的,目不斜视,还故意将手臂挽高一点儿,好让乡亲们看见他手臂上好不容易才练出来的腱子肉。
“哥——”
一声清脆的叫喊传来,李寿听见妹妹喜儿的声音,瞬间破功,立即从马背上跳下来,“三妹!”
李家的三丫头喜儿便从人堆里冲出来,她看见李寿,正欢喜地大声招呼,一瞥眼又见到石咏,想起爹娘吩咐的礼数,连忙快步跑上来,冲石咏福了福,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石大爷!”
石咏连忙指指身边也正下马的十六阿哥,说:“这位是十六爷,通知你爹娘一声,有贵客过来!”
喜儿定睛看看十六阿哥:“石榴爷……”
她倒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对了,大爷,我爹娘新酿的石榴酒,就是用山上的果子酿的,我去跟娘说一声,取出来待客。”
说毕小姑娘一转身,乌黑油亮的一根辫子在身后一甩,转身就跑了,留下十六阿哥听得一愣一愣的,“石榴酒?石榴爷?”
这位哭笑不得,连连问石咏:“这把爷当什么了?”
石咏白他一眼,说:“石榴意为多子多福,十六爷得这名号难道还不好?”
十六阿哥一想也是,“嘿嘿”笑了两声,得意洋洋地说:“那好,这石榴酒,爷就去尝尝!”
他望着喜儿朝村中飞奔而去的样子,拍拍石咏的肩膀,低声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啊!”
石咏嘿嘿地干笑两声,心里赠送十六阿哥俩字:“无聊!”
果然,石咏带着这位村民们眼里的“大人物”去了李家。李大牛和陈姥姥迎出来,却不见李陈氏,想必是去替石咏他们张罗吃喝去了。
刚才喜儿跑回来,说是石大爷带了一位“石榴爷”回来,要喝“石榴酒”。李大牛想想不对,觉得定是女儿听岔了,不是“石榴爷”,而是“石‘六’爷”,一定是大爷的本家亲眷。
可见了胤禄本人,李大牛又迷迷瞪瞪的,心想看上去比大爷还年长些,不像是位六爷啊!
可是不管怎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大牛赶紧上来给两人见礼,将两人往屋里迎,李陈氏还当真准备了石榴酒,酒坛子一开,那石榴的香气就从坛子里溢了出来。
“大爷可肚饿么?”陈姥姥上来问,“要吃点儿什么?”
石咏他们中晌饭点吃的那些东西,此刻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石咏干脆说:“姥姥,煎饼馃子还做不?来两套!”
陈姥姥笑着点头:“就知道大爷还惦记着这口儿!”
胤禄则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果子?”
石咏不跟他详说:“好吃的,十六爷稍等等,这该是片刻就好的!”
果然,没过多久,李陈氏就托着两个碟子,将香喷喷的煎饼馃子给托了出来,笑眯眯地望着石咏,说:“大爷尝尝看,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味道可还成?”
这煎饼馃子表面一片金黄,散发着鸡蛋和甜面酱的香气,上头撒着一粒粒黑色的是芝麻,绿油油的则是葱花儿。石咏当即胃口大开,一口咬下去:
“哟,有米香!”
他这才发现,里面裹着的,既不是薄脆也不是油条,竟然是锅巴。
这时候农家爱惜材料,不舍得用油,自然也不肯耗费太多油水来炸制薄脆和油条。所以李陈氏想了个折儿,用口感酥脆的锅巴来代替石咏曾经描述过的薄脆。此刻石咏一尝,觉得虽然不够“正宗”,可是口感还成。而且农家制作锅巴容易,做出一锅晒干,要用的时候搁在锅里烙热了就是,味道还挺好。
石咏心想:果然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没有薄脆、没有油条,人家还可以就地取材用锅巴,这真是——棒棒的。
十六阿哥则盯着面前一盘子东西发愣,这东西说是卷饼吧,怎么好像那些鸡蛋啊、葱花儿啊……材料都是被卷在外头的。而且他也实在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下口,捧着个碟子看了半天,陈姥姥过来,给他塞了一双筷子,十六阿哥才用筷子挟起,盘子托着,送到口边:
“哎哟喂,这好吃!”
这下子十六阿哥再不顾上什么形象了,抛下筷子,将馃子直接往口中送,还不忘呷一口石榴酒,点头赞道:“这酒也不错,够香,就是不够烈,像是甜水似的!”
旁边李大牛小心翼翼地接话:“这位爷,果子酿酒就是这样,烈是烈不到哪儿去,就是比一般甜水更多些滋味罢了,拿到外头也卖不上价,所以就自家酿来待客……”
石咏一想也的确如此。就算是后世备受青睐的葡萄酒,酒的烈度也远不及粮食酿出来的烈度高。
他当即随口问:“十六爷,听说粮食酿酒占用米粮,上头三令五申了不许征粮酿酒,那些酿酒的大户为啥不干脆用果子来酿酒?这石榴酒,不就挺好的?”
十六阿哥也随口回答:“开玩笑,这石榴酒,和烧刀子,能比吗?”
“不少人都喝惯了烧刀子,这石榴酒他们根本看不上,觉得就跟水一样。再说了,有些烧刀子是军需,他们在西北苦寒之地当兵的,有不少要靠这个来暖身。果酒京中也有不少人酿的,什么石榴酒、野桃酒……”
十六阿哥说到这儿,李大牛就跟着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野桃酒他们其实也酿了一点儿。
“……可就是卖不上价。既想做这烧刀子的生意,便得去收粮食来酿酒。”十六阿哥无所谓地说,同时“吱”的又饮一口石榴酒,抬头对李大牛赞道:“酿酒的手艺不错!”
十六阿哥与石咏一面说话,一面招呼李大牛他们坐。李大牛实在不敢,最终推让着请陈姥姥坐下了。
石咏想起中晌吃的油焖茄子,当即向陈姥姥问起,陈姥姥惊讶地问:“中午来买盒子菜的,竟是咏哥儿你们?”
陈姥姥年纪摆在那儿,叫石咏一声“哥儿”也不为过。石咏也习惯了,没有任何意见。
旁边十六阿哥却在偷笑,没想到竟还能这么称呼石咏,他这个做长辈的,可得好生记下了。
第150章
石咏和十六阿哥在李家稍坐, 吃了点儿吃食填了填肚子,十六阿哥便要求石咏带他去“石家的园子”看一看。
石咏无奈了:“十六爷, 我哪儿来的园子啊!”
十六阿哥便望着李寿。
李寿只得挠着头向石咏解释:“大爷, 我只是提过那二十亩荒山, 山上还有一眼山泉……”
十六阿哥双眼一亮, 点头道:“想来便是了,总之有景致就行!”
石咏无奈了,感情这位爷定义“园子”, 当真就是这么简单的“有山有水”啊!
他无奈地向李大牛陈姥姥打过招呼, 谢过他们款待,便带着十六阿哥出村子, 往他家当初买下的二十亩荒山过去。
从村口到石家那二十亩荒山之间, 就是石咏当初买下的几亩“宅基地”,如今已经平了地基, 原本打算起一座两进的小院子, 可是考虑到以后人口增加, 石咏最后还是改了三进。如今地上已经将几处主屋廊柱的位置都圈了出来,就等着农闲的时候找些工人,就可以起屋子了。
十六阿哥立在地基跟前看了半天, 说:“感情还没建起来那!”
石咏:……
一行人便继续往荒山那里过去。这时候李家的闺女喜儿忽然从后奔过来, 大声说:“大爷,石大爷……”
她一阵疾奔,脸上红扑扑的,奔到石咏面前, 微微喘着说:“石大爷,忘了跟您说,之前俺们家在荒山上搭了棚子,里头养着兔子……”
石咏刚想说:保证不乱动你家的兔子棚。
结果喜儿接道:“……娘说了,晚上给贵客做焖兔肉和锅子吃!”
石咏:……哦!
十六阿哥目送喜儿原路又奔回去,忍不住感叹道:“你家这佃户,日子过得着实不错么!”
石咏骄傲地一挺胸:那是!
“我们家在这儿就只有五亩熟田,并这二十亩荒山。”石咏向十六阿哥解说,“但是佃户家里有七口人……八口人。”他突然想起李寿的兄长李福已经娶上媳妇儿了。“我就跟他们说,不能光指着五亩地里的出产,要自己再找些营生。刚巧南面在修赐园,工匠们时常要吃个饭什么的,这家人都挺能干,又肯干,日子自然过得兴旺。”
十六阿哥大致算一算八口人的丁银赋税,点点头,肃容道:“是,光靠五亩地的出产,再扣去佃银,的确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但是再加上鸡鸭禽蛋、盒子菜和那什么馃子,的确手头就能宽裕些。”
石咏点头应道:“是啊!”
他知道此地农民生计艰难,大多数是因为自己没有土地,在赋税之外,还要受地主多一层盘剥,遇上荒年,这日子便过不下去。
他指点李家的做法,则是在耕种田地之外,另外加一层副业,因地制宜,发挥自家的特长,经营其他产业。当然,他们在副业之外依旧保有土地的耕种,这样万一遇上荒年减产,粮食价格猛涨的时候,李家人至少还能保有自己的口粮。
中华自古便是如此,所有的矛盾都由土地而生,历史则在土地的分配与再次分配之间车轱辘似地打转。
而石咏现在的做法,只是将多余的劳动力引导到耕种之外的副业上来,同时李家依旧在一定程度上依附于田地,这样保证田亩不会荒废,保证口粮的出产。
但是他能力有限,只能帮到老佃户李家一家,这在世间千千万万农户之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十六阿哥听说,倒改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路走,一路想,仿佛有了些主意。
少时两人便走到了石家荒山的小坡上,面前山坳中便是那眼从不干涸的泉眼。这座山坳因为背风,底气比别处要暖些,再加上有泉眼,水汽氤氲,虽然已经入秋,山坳里依旧郁郁葱葱,景致颇好。
十六阿哥看到眼前的景象,伸出双臂伸了个懒腰,同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叹息道:“果然还是在乡间好些,再没有那些糟心的事儿!”
石咏忍不住侧目,问:“十六爷,您究竟是为何将卑职叫出来到海淀这里办差?只是出来散散心那么简单么?”
十六阿哥被一语问到了痛处,摇摇手说:“说了你也不懂!”
他说着一转身,向一起跟来的那两名侍卫说:“你们先回去吧!在山脚下等着爷!”
石咏连忙拦:“别!上回承德的事儿到底怎样还没查清楚呢,您就只带了这么两个人我心里已经够怵的了!”
上回承德的事,最终是刑部的人查的,应当是找了两个替死鬼,可这背后的弯弯绕到底如何,还未曾有个准数;此外澹泊敬诚殿屋顶藻井那几道莫名其妙的割痕,十六阿哥也一直暗中在查,始终没有多少头绪。此刻他们又都是在他石家的地界儿,石咏不能不小心这么一回。
此刻十六阿哥白了石咏一眼:“爷好不容易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你却还偏得提两件,给爷添堵!”
可是他也知石咏说得是正理,无奈之下只能对那两名侍卫说:“你们俩人,在此地等候吧,转过身去!”
两名侍卫当即转身,一左一右,像门神似的在山道上守着。
十六阿哥收拾心情,再度望向山坳里一丛翠竹,一汪清泉,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其实他想得也与石咏差不多,觉得到了个不出来散散心整个人就会崩掉的状态,所以才抛下了缠身的琐事,借口巡视赐园营造,跑到海淀来,就是想避开他身边那些挥之不去的烦恼。